童年(校对)第24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24/71


“他生气了。他有难处,又老了,事事不如意……你好好睡吧,不要去想这些……”
我还问了她一些话,她一反常态,严厉地叱责我:
“我叫你睡觉去,怎么不听话……”
她坐在窗前,一面吸吮着嘴唇,一面不停地往手帕里吐口水。我一边脱衣服,一边看着她:在蓝色窗户的正方块里,在她的黑色的头顶上空,星星在闪闪发亮;户外静悄悄,屋里一片黑。
在我躺下来时,她走了过来,轻轻地抚摩我的头说:
“安心地睡吧,我到他那儿去一下……你不要太怜惜我,亲爱的,其实我自己也有过错……睡吧!”
她吻了吻我就走了,我却伤心得无法忍受。我从宽大、柔软的热炕上跳下来,走到窗户跟前,望着下面空寂的街道,难耐的忧伤使我变得像石头一般了。

一场噩梦又开始了。有一天晚上,喝过茶后,我和外祖父坐下来念圣诗,外祖母开始洗碗碟,这时雅科夫舅舅闯进房子里,像平时一样,他的头发乱得像一把破笤帚;他没有向大家问好,便把帽子向角落里一扔,全身抖动着,挥着双手,急急忙忙地说道:
“爹,米什卡胡闹得十分反常!他在我家吃饭,喝醉了,就开始发酒疯,把碗碟摔碎,把一件染好的顾客的毛料衣服撕成了碎片,窗户也打破了,欺负我和格里戈利。他现在朝这里来了,威胁说:‘要把父亲的胡子扯下来,要杀死他!’您要当心……”
外祖父双手支在桌子上,慢慢站起来,他的脸直皱到鼻子下,变得很可怕,活像一把斧子。
“听见没有,老婆子?”他尖声叫道,“怎么样,啊?你听,一个亲生儿子,杀父亲来了!是时候了,孩子们……”
他正了正肩膀在房子里走了走,走到门前,猛地把沉重的门钩拴上,转身对雅科夫说:
“你们是要把瓦尔瓦拉的嫁妆弄到手才甘心,是吗?好,拿去吧!”
他手握拳头,将拇指从食指和中指之间伸出来45,伸到舅舅的鼻子底下,舅舅委屈似的往旁边躲闪。
“爹,这关我什么事?”
“你,我知道你是什么东西!”
外祖母一声不吭,赶快把茶杯收进柜子里。
“我是来保护你的……”
“是吗?”外祖父嘲讽地说,“这很好!谢谢你啦,儿子!老婆子,给这只狐狸随便一件家伙——火钩子或者熨斗!雅科夫·瓦西里耶夫,你哥哥一闯进来,你就对准我的脑袋打!……”
雅科夫舅舅把双手插进裤兜里,躲到角落里去了。
“您既然不相信我……”
“相信?”外祖父一跺脚,大声喊道,“不论什么样的野兽——狗、刺猬,我都相信,而对于你,我得等等看!我知道你把他灌醉了,是你教他的!好吧,你现在就打吧,打他或者打我,悉听尊便……”
外祖母小声地对我说:
“你跑到楼上去,看着窗口,米哈依尔舅舅在街上一露头,你就赶快下来告诉我,去,快去……”
当时我对狂暴的舅舅的吓人的袭击有点儿害怕,但委托我的任务又使我感到骄傲。我探身窗口,守望着大街;宽阔的街道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透过尘土露出一个个像肿包一样的卵石。大街的左边伸延得很长,穿过山沟直通监狱广场,在广场的黏土地上坚实地矗立着一座灰色大建筑物,它的四个角上有四个岗楼。这是一座旧监狱,它有一种忧郁的美和庄严的气氛。右边过去三个房子就是宽大的干草广场,广场尽头是拘留所的黄色房子和铅色的瞭望台,一个值班的消防队员在台顶的瞭望口周围转来转去,像一只被锁住的狗。整个广场被山沟分切成了几段,有一段的沟底,是一汪深绿色的水潭;右边是久科夫的臭水塘,这就是外祖母讲过的,有一年冬天舅舅把父亲扔进冰窟窿去的水坑。几乎正对着窗户的是一条小胡同,里面盖上了许多五颜六色的小房子;胡同的尽头是一座厚实低矮的三圣教堂。直望过去,教堂的屋顶就好像是花园碧波上一条翻转过来的小船。
受冬天漫长的暴风雪的磨损,受连绵秋雨的冲洗,已经剥落了的我们的街道上的房屋蒙上了一层尘土,它们相互挤在一起,就像教堂门前的那群乞丐,那些窗户也疑心地睁大眼睛,和我们一起在等待什么人。路上行人不多,他们不慌不忙地走着,就像炉门前沉思着的蟑螂。令人憋气的热浪向我冲来,闻到一种浓烈的我不喜欢的大葱胡萝卜馅饼的气味,这种气味总使我心情阴郁。
烦闷,特别的烦闷,几乎难以忍受!胸中灌满了灼热的铅的熔液,它从里往外冒,撑破了胸膛和肋骨;我觉得我像尿泡似的膨胀了,在这个小房间里,在棺材式的顶棚里我感到非常拥挤。
瞧,那不就是他,米哈依尔舅舅吗?他正从胡同口的灰色墙角上张望呢;他把帽子低低地拉到耳根下,两只耳朵鼓了起来;他身穿红黄色的上衣,布满尘土的靴子长到膝盖,一只手插在方格布的裤兜里,另一只手拿着胡子。我看不见他的脸。他站着的姿势,好像就要跳过街去,用毛茸茸的两只黑手抓住外祖父的房子。我应当跑下去告知他已经来了,可是我却不能离开窗户,我看见舅舅好像害怕他的灰色靴子会沾上尘土似的,小心翼翼地走过街来;我听见他在开酒馆的门,传来吱呀的门声和玻璃的响声。
我跑下去敲外祖父的门。
“这是谁在敲门,”他粗声粗气地说,没有开门,“是你?干什么?他进酒馆了?好,你去吧!”
“在那儿我害怕……”
“忍耐一会儿吧!”
我又回去跳在窗口上。天渐渐黑下来,街道上的灰尘膨胀起来,变得更深更黑了。各家各户的窗户上,许多黄色光点像油脂似的融化开来;对面的一所房子里传来了音乐,许多弦乐器发出忧郁而又好听的声音。酒馆里也有人唱歌,门敞开时,疲惫的颓丧的歌声便传送到街上。我知道这是独眼乞丐尼基图什卡的歌声,他是一个大胡子老头,右眼上有一块红角,左眼紧闭着。门关上了,他的歌声就像被斧子砍断了似的中断了。
外祖母羡慕这个乞丐。她一边听他唱,一边叹息说:
“多么幸福啊,会唱那么多歌,真幸运!”
她有时把这个乞丐叫到院子里来。他就坐在台阶上,拄着拐棍,又唱又讲;外祖母坐在他的旁边,一边听,一边问。
“等一下,我问问你,难道梁赞也有圣母吗?”
乞丐用低沉的声音肯定地对她说:
“到处都有她,各省各地都有……”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24/71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