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校对)第3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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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顽皮孩子跟在他后面跑,用石子打他的驼背。他好像很久都没有发现这些孩子,也不觉得被打痛。瞧,他停了下来,抬起他那戴着毛蓬蓬的帽子的头,用颤抖的手扶正帽子,向四周张望着,好像刚醒过来似的。
“‘兜里装死鬼’的伊戈沙,伊戈沙,你去哪儿?当心,死鬼在你兜里!”那些顽皮孩子叫喊着。
他一只手抓住口袋,然后很快地弯下腰,从地上拾起石子、木头、土疙瘩,一边笨拙地挥起长胳膊,一边嘟嘟囔囔地骂人。他总是骂三句同样的脏话。在这方面,孩子们的语汇不可比拟地比他丰富。有时候他一拐一拐地追他们,但长皮袄妨碍他跑,他摔倒了,跪在地上,用两只干树枝一样的黑手支在地上。孩子们朝他腰上和脊背上扔石子,最大胆的孩子跑到他紧跟前,在他的头上撒上一把土就立即跑开。
大街上还有一个也许是更令人难受的印象,这就是老师傅格里戈利·伊万诺维奇。他完全瞎了,四处讨饭;他身材高大,仪表堂堂,沉默寡言,由一个阴沉的小老太婆领着。她停在人家窗户下面,眼睛老是看着旁边什么地方,尖着嗓子拉长腔调说:
“看在基督分上,施舍施舍吧,可怜可怜又瞎又残废的人吧……”
格里戈利·伊万诺维奇则一声不吭;他那黑色的眼镜直接望着人家的墙、窗户和迎面走来的人的脸,那只浸透了颜料的手静静地捋着宽大的胡子,双唇紧闭着。我经常看见他,但从未听见从他紧闭着的嘴里发出的声音。老人的沉默使我感到痛苦;我不能走到他的跟前去,从来没有靠近他,相反,一看见他,我就跑回家去,告诉外祖母:
“格里戈利在街上讨饭!”
“是吗?”她不安地、怜悯地喊了一声,“拿着,快去给他!”
我粗暴而且生气地拒绝了。这时她就亲自跑出门外,站在人行道上,跟他聊上很长时间。他笑着,胡子在抖动,但他很少说话,只是三言两语。
有时外祖母把他叫到厨房里,给他喝茶,给他吃东西。有一次他还问到我在哪里。外祖母把我叫来,但是我跑开了,躲在柴火堆里。我不能走近他,在他面前我感到无法忍受的难堪。我知道,外祖母也很难堪。我同外祖母只有一次谈起过格里戈利。那次她把他送出大门后,慢慢地在院子里走着,低着头在哭泣。我走到她跟前,拉着她的手。
“你干吗要躲着他呢?”她小声地问我,“他喜欢你,他是个好人……”
“外祖父干吗不养活他呢?”我问。
“外祖父吗?啊……”
她停下来,把我搂在怀里,几乎用耳语预言说:
“记住我的话,为了这个人,上帝会重重惩罚我们的!一定会惩罚的……”
她没有说错:十年后,那时外祖母已经永远安息了,外祖父自己也成了乞丐和疯子,在城里沿街地在人家窗口下哀声乞讨:
“我的好厨师啊,给我一块馅饼吧,给一块吧!咳,你们这号人啊……”
当初的他,如今只能说出这句辛酸的、拖长的、动人的话了:
“咳,你们这号人啊!”
除了伊戈沙和格里戈利·伊万诺维奇外,使我感到难受并使我从街上跑开的,是那个放荡的女人沃罗尼哈。她每逢节日就会出现;她身材高大,蓬头乱发,喝得烂醉,走起路来,有一种特别的步态:脚不着地,仿佛不是用脚走路,而是像一朵云在飘动;她大喊大叫地唱着下流猥亵的歌曲,所有碰到她的人都唯恐避之不及,躲到大门后面、墙角里、铺子里去;她一走过就好像把大街清扫了一遍。她的脸几乎是蓝色的,肿得像气泡,灰色的大眼睛可怕而又可笑地瞪着;她不时地号叫、哭泣。
“我的孩子们,你们在哪儿呀?”
我问外祖母:“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你不该知道!”她阴郁地回答说。不过她还是简短地说了说:“这个女人原来有个丈夫叫沃罗诺夫,是一位官员,他为了谋得更高一级官衔,便把自己的老婆卖给了自己的上司,这个上司把她带走了,两年不在家住,而当她回来时,她的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都已经死了。丈夫把公款输光了,被送进了牢房。瞧,女人因为伤心,便开始酗酒、放荡、胡闹了;每逢节日夜晚,她都被警察抓走……”
不,家里还是比街上好,特别是晚饭之后那段时间更美好。这时外祖父到雅科夫舅舅的染坊去了,外祖母坐在窗前给我讲有趣的童话、故事,讲我父亲的事。
她从猫嘴里夺下一只椋鸟。她把它被折断了的翅膀的羽毛剪掉,在它摔断了的脚上巧妙地绑上一块木片;把鸟治好后便教它说话。有时她在鸟笼子面前靠门框站着,像一只和善的大兽似的,用沉厚的声音对这只爱模仿的黑炭似的鸟重复说:
“喂,你说:给小椋鸟儿——饭!”
椋鸟斜着它那幽默家的灵活的圆眼睛看着她,用脚上的小木片敲打着薄薄的鸟笼底,伸长脖子学黄鹂啼啭,滑稽地模仿着松鸦和布谷鸟,竭力地学着猫叫,效仿着狗叫,却学不会人说话。
“你可别淘气!”外祖母严肃地对它说,“你说:给小椋鸟——饭!”
这只长羽毛的黑猴子震耳地叫了一声像外祖母教它的话。老太太高兴地笑了,用手指头递给它饭吃,并说道:
“我就知道你这个小骗子——你在装相,你什么都能,什么都会!”
她真教会了椋鸟说话。过了不久,它能相当清楚地要求吃饭,远远地看见外祖母,便拉长声音地说出类似“你——好……”这样的话语。
起初鸟笼子挂在外祖父的房间里,不久外祖父就把它赶到我们的阁楼上来了,因为椋鸟老学外祖父说话;外祖父清楚地念祈祷词,这小鸟也把其蜡黄的鼻子伸到笼子外面,打口哨似的叫起来:
“久,久,久-伊利,土-伊利,吉-伊-利,久——”
外祖父觉得这是在欺负他。有一次他停下了祈祷,跺着脚狂暴地叫起来:
“把它拿走,这魔鬼,我要杀死它!”
家里有许多趣事,许多好玩的事,可是有时候也有一种无法抗拒的苦闷令我窒息,好像全身注满了沉重的东西,好像长久地住在一个黑暗的深坑里,失去了视觉、听觉和一切感觉,像一个瞎子和半死不活的人……

突然,外祖父把住房卖给了酒馆老板,买了另一所缆索街上的房子。这是一条没有铺路面、长满了野草,但却是很清洁、安静的街道;它直通田野,两旁是五颜六色的小房子。
新房比以前那所房子漂亮、可爱,它的正面涂上了温暖的恬静的深红色;三扇浅蓝色的护窗板和一扇有栅栏的阁楼百叶窗鲜明显眼;榆树和椴树的浓阴遮掩着左边的屋顶;院子里和花园里有许多舒适、僻静的角落,好像是专门为玩捉迷藏而设的;花园特别好,不大,但树木茂密,错综复杂得令人愉快;花园的一角有个玩具似的小澡堂,另一角则是一个相当深的大坑。大坑里野草丛生,从里面露出一根粗木头,那是被烧毁了的澡堂留下的残迹;左边是奥夫相尼科夫上校的马厩的围墙,右边是贝特连格家的房舍,花园的深处连接卖牛奶的彼得罗夫娜的庄园。彼得罗夫娜是一个满脸通红的胖女人,像铃铛一样整天吵吵嚷嚷,她的小屋已下沉到地面之下,阴暗而又破旧,均匀地蒙上了一层青苔,两个窗口和善地望着那深谷成坑的田野,田野的远方有一片浓密的乌云般的森林;整天都有士兵在那儿走动、跑步,在秋天太阳的斜晖下刺刀闪出白色闪电般的亮光。
整所房子挤满了我没有见过的人们。前院住着一个鞑靼军人及其又小又圆的妻子,他的妻子从早到晚都大叫大嚷,嘻嘻哈哈,弹一把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吉他,常常放开高亢响亮的嗓门唱那支最常唱的热情的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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