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校对)第5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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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过了两天,不知为一件什么事情,我上阁楼里去找他,我看见他坐在地板上,面前放着一只打开的箱子,正在整理里面的文件,椅子上放着他心爱的圣像日历——十二张厚厚的灰色图纸,每张图纸都按照一个月的日子分成方格,每一方格里是那一天所有的圣像。外祖父极其珍惜这些圣像图,只有当他偶尔为了什么特别满意时,才拿给我看看,每当我看到这些紧紧排列着的可爱的灰色小人时,总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有些圣徒传记,如基里克和乌莉塔的,受苦受难的瓦尔瓦拉的,潘杰列伊蒙的,以及其他许多人的——我是知道的。我特别喜欢神人阿列克谢的忧伤的传记和颂扬他的非常美的诗。外祖母经常地而且动人地把这些诗念给我听。你若经常看看几百个这样的人,你就会感到自慰:原来殉难者乃自古有之。
可是,现在我决定把这些圣像剪掉。当外祖父走到小窗口去看一张印有老鹰的蓝色文件时,我便抓起几张快速跑了下去,从外祖母桌子里拿出剪刀,爬到吊床上,动手剪掉圣人的头。我剪掉了一排人头,却又对圣像图怜惜起来,于是就沿着分成方格的线条来剪,还没有来得及剪第二刀时,外祖父就来了,他站在炕炉台阶上,问道:
“谁允许你拿圣像图的?”
他看见木板上散落的方纸块,抓了一把贴近脸看了看,扔掉,再抓起一把,他的下颌扭歪了,胡子跳动着,呼吸那么急促,以至这些纸片都吹落在地板上。
“你干了什么事啊?”他终于喊叫起来,捉住我的脚,使劲地拽;我腾空翻了下去,外祖母用手接住了我,外祖父便用拳头打她,也打我,尖声喊叫:
“我打死你们!”
母亲来了,我退到炕炉旁边的角落里,母亲挡着我,捉住并且推开在她脸前挥舞着的外祖父的手,说:
“真不成体统?清醒清醒吧!”
外祖父一屁股坐在窗户下的板凳上,号了起来:
“你们就打死我吧,你们全都和我作对,啊……”
“你怎么不害臊?”母亲压着嗓门说,“你怎么老是装腔作势呢?”
外祖父叫喊着,用脚踢板凳,他的胡子可笑地向天花板翘着,两只眼睛闭着。我也觉得,他在妈妈面前丢了丑,他的确是在装腔作势,所以才闭上眼睛。
“我把这些碎纸片都给你贴在纱布上,这样会更好,更坚实,”母亲一面打量着那些碎片和纸张,一面说,“您看,全都揉皱了,折断了,散落了……”
她跟他说话,就像教课中我有什么地方不明白时跟我说话一样。忽然外祖父站了起来,认真地整理一下衬衣、背心,吐了口痰,说:“今天就给我贴!我马上把其他几张也拿来……”
他向门口走去,可是在门槛上又转过脸来,用弯曲的手指指着我说:“得把他揍一顿!”
“该揍,”母亲同意说,向我俯下身来,“你为什么这样做?”
“我是有意的。是要叫他别再打外祖母,不然,我要把他的胡子剪下来……”
外祖母正在脱被撕破了的上衣,摇摇头,责备地说:
“你不是答应不说吗?”
她在地板上啐了一口:
“让你烂掉舌头,动弹不得,不能说话!”
母亲打量了她一下,穿过厨房,又走到我的跟前。
“他什么时候打她了?”
“瓦尔瓦拉,你不害臊吗?干吗问他这个?关你什么事啊?”外祖母生气地说。
母亲搂着她:
“哎呀,妈妈,你真是我亲爱的妈妈……”
“什么亲爱的妈妈,走开……”
她们默默地相互看了看,散开了,因为她们听见了外祖父在前厅的跺脚声。
母亲回来的最初一段时间便和那个快活的房客——军人的妻子——做了朋友,她几乎每天晚上都到前屋去,贝特连家的人——漂亮的小姐、军官也到那儿去。外祖父不喜欢这样。有几次,当大家坐在厨房里吃晚饭时他都举起汤匙,气愤地威吓说:
“该死的,又聚在一起了!从现在直到明日早晨都不让人睡觉。”
不久,他就让房客退了房。他们离开后,他便不知从什么地方拉来两大车的各种家具,摆在前屋里,并用一把大锁把门锁上。
“我们不要房客,我们要自己请客。”
果然,每到节日客人们便都来了。经常来的有外祖母的妹妹玛特廖娜·伊万诺夫娜,她是一个喜欢叫喊的大鼻子的洗衣妇,穿一件带条条的绸布衣裳,戴一顶金黄色的大帽子,跟她来的还有两个儿子:瓦西里是一个绘图员,长头发,和善而又快活,穿一身灰色衣裳;维克多则穿着五光十色的衣服,长着像马一样的脑袋,窄脸上布满了雀斑,一走进前厅,就一面脱套鞋,一面像彼特鲁什卡那样尖着嗓子唱道:
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
这使我感到又惊奇又害怕。
雅科夫舅舅带着吉他来了,随身还带来一位独眼秃顶的钟表匠,这个人穿着很长的黑礼服,静静的,像个修道士,他总是坐在角落里,脑袋歪在一边,微笑着,奇怪地用那只戳进剃光了的双层下巴里的手指支撑着脑袋;他脸色发黑,那只唯一的眼睛好像看一切人都特别认真;他很少说话,而且老是重复一句话:
“别麻烦啦,您老,都一样……”
第一次看见他时,我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件事,那时我们还住在新开路:一天,听见门外有人敲鼓,鼓声沉闷,令人不安,有一辆围满了士兵和人群的又高又黑的大车,从监狱向广场那条街上驶过来,在大车的条凳上坐着一个身材不高、戴着圆毡帽的人,他身上戴着镣铐,胸前挂着一块白色粗体字的黑牌子,低着头,好像在读牌子上的题字似的,全身晃动着,镣铐铿锵响。当母亲对钟表匠介绍说“这就是我的儿子”时,我吃惊地向后退,躲开他,把手藏了起来。
“别麻烦啦!”他说,整个嘴巴可怕地向右边的耳朵移过去。他搂着我的腰,把我拉过去,轻快地把我转了个圈,然后松开手,称赞道:
“还不错,这孩子挺结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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