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校对)第6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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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西莫夫耐着性子把两条穿着窄裤腿蓝裤子的长腿在马车里摆好。外祖母往他手里塞了几包东西,他把这些东西放在膝头上,用下巴顶住。胆怯地皱了皱苍白的脸,拉长声音说:
“足——够了……”
在另一辆敞篷马车上坐着绿色老太婆的大儿子——一位军官。老太婆像一张画似的坐在那儿,她的儿子则用军刀柄梳理着自己的胡子,不停地打哈欠。
“就是说,您要去打仗喽?”外祖父问道。
“一定!”
“好事,土耳其人该打……”
他们走了。母亲几次回过头来,挥着手帕。外祖母一只手扶着房墙,一只手在空中挥动着,满脸泪水;外祖父也用手指从眼睛里挤出一点泪水,断断续续地唠叨着:
“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不会的……”
我坐在人行道上的防栅柱上,望着敞篷马车颠簸着驶出去,瞧,它们已转到拐角处了,我的心中就像有种东西严严实实地合上了,关闭了。
天还早,家家户户都还紧闭着窗扉,街道上空空荡荡,我还从没见过街道如此死一般的空虚。远处,牧人在没完没了地吹笛子。
“我们喝茶去,”外祖父抓住我的肩膀说,“看来,你命中注定要跟我住一起,你就当我是一块划火柴的砖头,在我身上划吧!”
从早到晚,我都和他一起在花园里忙碌。他挖了几个畦,把马林果苗扎起来,把苹果树上的苔藓刮掉,拍死那些毛虫,我则还是建造和装饰我的小屋。外祖父砍掉了那根烧焦了的木头的尖端,把一些木棍子插在地里;我把装着鸟的笼子挂在上面,用干草编织了一张稠密的草席子,在长凳子上做一个遮太阳和露水的顶盖。我们这儿弄得好极了。
外祖父说:
“你学着尽量给自己安排得好些,这非常有好处。”
我很珍重他的话。他有时躺在我用草根铺的宝座上,不慌不忙地教导我,仿佛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这些话掏出来似的。
“你现在是离开了母亲的人,她还会再生孩子,她跟他们比你更亲近。你外祖母又喝起酒来了。”
他沉默了很久,好像在留心谛听什么,接着又不大乐意地说了一些沉重的话。
“她这是第二次酗酒了,米哈依尔该去服兵役的时候,她就酗过酒。这个老傻瓜劝我替儿子买个免役证。其实他当时要是去当了兵,也许会变成另一个人……唉,你们这号人啊……我快要死了,那么就剩下你一个人了,自顾自——孑然一身,自己挣钱养活自己,明白吗?所以你要学会独立工作,不要听别人摆布!要静静地稳当地生活,但必须倔强!大家的话可以听,但你要选你认为最好的去做……”
整个夏天,当然除了坏天气,我都是在花园里过的,暖和的夜晚,我甚至睡在那儿,就睡在外祖母送给我的毡子上,有时候外祖母也在花园里过夜,她抱一把干草,把它撒在我的床边,躺下来便长久地给我讲种种事情,有时插进一些别的事而打断自己的话。
“看,一颗星星坠落了!这不知是谁的纯洁的灵魂思念大地母亲了!这表示现在什么地方有个好人降生了!”
或者指给我看:
“你瞧,又升起一颗星,多么耀眼啊!啊哟,好美的天空啊,你是上帝的明亮的法衣……”
外祖父嘟囔道:
“你们会着凉的,傻瓜蛋,会生病的,不然就会中风。小偷来了,会把你们掐死……”
有时,太阳落山的时候,天空中便倾泻出火红的河流——火河烧尽了,金黄色的灰烬散落在花园的天鹅绒般的绿茵上,然后可以感觉到周围的一切都在变黑变宽,膨胀,沐浴在温暖的昏暗中,汲饱了阳光的树叶低垂了,青草趴在地上,一切都变得更柔和更松软了,静静地释放着亲切得像音乐一般的各种气息,这音乐也是从远方从田野飘过来的:军营里正在吹点名号。夜来了。一种有力的、清新的、像母亲慈爱的抚慰那样的东西与夜色一起注入胸怀;静寂用温暖的毛茸茸的手轻柔地抚摩着心房,拭去记忆中应当忘掉的一切,拭去白天一切带有刺激性的微小的灰尘。仰面朝天地躺在那儿,注视着星星一个个地燃烧起来,无止境地使天空变得更深邃,那是多么令人神往啊!深邃的天空越升越高,不断地揭示出新的星星,它轻轻地把你从地面上举起来——多么奇怪,不知是整个地球缩小到和你一样呢,还是你自己神奇地长高、扩大,与周围的一切融化了。一切都变得更黑更静了,但敏感的琴弦到处都无形地紧绷着,每一个声音——不论是鸟在睡梦中歌唱,刺猬跑过去,或者什么地方轻轻地响起的人的声音——都很特别,都比白天的响亮,这是一种被敏感得令人感到亲切的寂静衬托出来的声音。
有人拉了几下手风琴,传来一阵女人的笑声,军刀碰在人行道砖上的声音,狗的尖叫声——所有这一切都是多余的,是凋谢了的白天的最后的落叶。
有时在夜间,忽然从野外,从街上传来醉汉的叫喊声,有人踏着沉重的步子跑过去——这一切都已习以为常,不再引起人们的注意了。
外祖母很久都睡不着,把手枕在脑袋下,躺在那儿,稍带激动地讲些什么,看来,她并不关心我是否在听,她总是善于选择那种能使夜变得更有意味更美的童话故事。
听着她那有节奏的话语,我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第二天便与鸟儿一块儿醒来,太阳直照在我脸上,暖烘烘的;早晨的空气静静地流淌着,露水从苹果树的叶子上抖落下来,潮湿的青草越来越光亮,像水晶般的透明,青草上面升起薄薄一层蒸气;阳光的辐射在淡紫色的天空中不断地增长,天色变蓝了,云雀在看不见的高空中啼啭,一切鲜花和音响都像露水一样沁人心脾,产生一种宁静的喜悦,唤起人们快快起床去干点事情,去和周围一切生物友好生活的意愿。
这是我一生中最安静、观察最多的时期。正是在这个夏天,在我心中形成并巩固了对自己力量的自信感。我变粗野了,成了一个孤僻的人。我听见奥夫相尼科夫的孩子们的喊叫声,但这已不能把我吸引过去了,表兄弟来了也丝毫不能使我高兴,只会使我感到惊慌,怕他们把我在花园里的建筑物破坏了——那是我第一项独创的事业。
我对外祖父的话也已不感兴趣,他的话越来越枯燥、啰唆,唉声叹气,他经常跟外祖母吵架,把她赶出家门;她有时到雅科夫舅舅家去,有时到米哈依尔舅舅家去,她常常一连几天都不回家。外祖父自己动手做饭,烫伤自己的手便发怒、骂人、摔食具,并且明显地变得贪婪了。
有时他到我的窝棚里来,舒舒服服地坐在草坪上,久久地、默不作声地打量着我,然后突然问道:
“你怎么不说话?”
“不说话又怎么啦?”
他开始教训起来。
“我们可不是老爷,没有人教我们,啥事我们都得自己去弄明白。书是为别人写的,学校是为别人盖的,我们一点儿份都没有,我们一切都得自己动手……”
他沉思起来,显得憔悴了,一动不动,像个哑巴,真叫人有点儿害怕。
秋天他把房子卖了。卖房前不久,喝早茶的时候,他忽然向外祖母阴郁地、坚决地宣布:
“喂,老婆子,过去我养活你,现在养够了,你就自己挣饭吃去吧。”
外祖母听见这话十分平静,好像她早就知道,并且正等着他说这话似的,她不慌不忙地掏出鼻烟壶,用她那海绵似的鼻子吸了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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