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校对)第6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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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好吧,既然要这样,那就这样好了……”
外祖父在山脚下一所旧房子的地下室租了两间很黑的房子,搬家的时候,外祖母拿一只带有很长绳子的旧草鞋,放在炕炉底下,她蹲下来,开始招呼家神:
“家神,家神,我送你一辆雪橇,跟我们一起到新的地方去吧,去寻找新的幸福……”
外祖父从院子里朝窗户里看一下,大声喊道:
“我看你敢送他去,异教徒!你想再丢我的脸……”
“啊哟,老头子,当心,你这样做可不吉利啊!”她严肃地警告说。外祖父勃然大怒。他不许她把家神请过去。
在两三天的时间里,他就把家具和各种旧物卖给了收破烂的鞑靼人,他激越地讨价还价,互相咒骂,外祖母从窗子里朝外看,一时哭一时笑,声音不大地喊道:
“拉走吧,毁掉吧……”
我也想哭一场,我舍不得花园、窝棚。
我们用两辆大车搬家。我坐在一辆车的旧家私中间,车颠簸得很厉害,仿佛要把我抛下去似的。
后来所过的两年时间,直至母亲去世,我都处在这种一个劲地要把我抛到什么地方去的颠簸的感觉中。
外祖父搬到地下室后不久,母亲回来了,她脸色苍白,消瘦了,眼睛很大,眼睛里闪着一种热炽的奇怪的亮光,她好像对一切都要仔细看看,好像是头一次看见父亲、母亲和我似的,就这样一声不响地注视着;后父则不停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轻轻地吹着口哨,咳嗽,双手抄在背后,玩弄着手指。
“上帝啊,你长得太快了!”母亲对我说,用滚烫的手掌紧贴着我的双颊。她打扮得不漂亮,穿着宽大的红黄色的、肚子上鼓出来的连衣裙。
后父伸给我一只手。
“你好,小弟弟,你怎么样,啊?”
他闻了闻空气又说:
“你知道吗,你们这里很潮湿!”
他们俩好像跑步跑了很长时间,跑得精疲力竭了,衣服全被揉皱,全磨破了,他们现在什么都不需要,只想躺下来休息。
大家沉闷地喝了茶。外祖父一面望着外面的雨打湿窗玻璃,一面问道:
“那么说,全都烧光了?”
“全烧光了,”后父坚决肯定地说,“我们自己也差一点没有逃出来……”
“是的,大火不留情。”
母亲靠着外祖母的肩膀,在她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外祖母的眼睛眯缝着,好像害怕光线刺激似的,变得更沉闷了。
忽然,外祖父挖苦似的平静地说,声音很高:
“我可是听说,叶夫盖尼·瓦西里耶夫阁下,并没有发生什么大火,只是你赌博输光了……”
顿时,像地窖里一样寂静。茶炊在沸腾,雨水打着窗玻璃。这时母亲开口说:
“爸爸……”
“爸爸什么?”外祖父震耳欲聋地叫起来,“还要怎么样?我不是对你说过吗:三十岁的人不要嫁给二十岁的?可你呢,偏要找一个稚嫩的!贵族少爷嘛,啊,怎么样,小女儿?”
四个人都叫喊起来,喊得最响的是后父。我走进过道里,坐在柴火堆上,我惊讶得全身都僵住了。母亲好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完全不是从前的那个。在房间里还没有那么明显,而在这里,在昏暗中,我却清清楚楚地想起了她从前的样子。
后来就有点儿记不清了,我已经住在索莫夫镇的一个房子里。那里的一切都是新的:墙上没有糊壁纸,木头缝里塞着碎麻绳,里面有许多蟑螂;母亲和后父住在两个窗户朝大街的房间里,我和外祖母住在有天窗的厨房里。房顶后面是工厂的烟囱,它就像大拇指从食指和中指里伸出来似的,直立在空中,冒着卷曲的浓烟,冬天的风把烟雾吹到整个村庄里,在我们的冰冷的房间里经常闻到一种浓烈的煳味儿。一清早汽笛就像狼一样号叫:
“呜——呜——呜……”
如果站在板凳上,从窗户的上层玻璃往外看,越过房顶,便可以看见挂着灯笼的工厂的大门,它像一个老乞丐张开无牙的黑嘴,一大群小人拥挤地向那儿爬去。中午又鸣汽笛,大门的黑喙唇张开了,露出一个深洞,工厂呕吐出被反复咀嚼过的人们,他们像一股黑水流到街上;白色的毛茸茸的风沿着大街刮过去,追赶着人们,把他们分别地赶进自己的家里。很难看到村镇上面的天空。每天在屋顶上面,在雪堆上面,都悬着另一种蒙着一层烟黑的灰色平淡的顶盖,它挤压着人们的想象力,它用令人烦闷的单调,使人们失去视力。
傍晚,在工厂上空就有一种浑浊的红色余晖在晃动,照亮烟囱的顶端,好像这些烟囱不是从地上升到天空,而是从这层烟云降落到地下,一面降落,一面吐出红光,哀号着,长鸣着。看着这一切,使人感到难耐的恶心,可恶的烦闷咀嚼着人的心。外祖母干厨房里的活,做饭、洗地板、劈柴、挑水,她从早忙到晚,躺下睡觉时已经精疲力竭了,哼呀,唧呀,不停地叹气。有时她做晚饭后,穿上短棉袄,把裙子掖得很高,进城去了。
“去看看,老头子在那边过得怎么样……”
“带我去吧!”
“要把你冻坏的,你瞧那暴风雪!”
于是她就要在盖满了雪看不清路的田野里走七俄里。母亲怀着孕,面黄肌瘦,瑟瑟缩缩地裹着一条带穗子的灰色破披肩。我恨这条披肩,它把母亲又高又大又匀称的身子变丑了;我要撕掉这些穗子,我也恨这房子、工厂和村镇。母亲穿着破旧的毡靴,咳嗽时,震颤着那大得难看的肚子,她那灰绿色的眼睛枯燥而生气地闪着亮光,常常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光秃的墙壁,仿佛那目光已经粘在那上面了;有时她整个钟头都冲着窗户朝大街上看,大街就像是人的颚骨,部分牙齿已老得发黑了,偏斜了,部分已脱落,难看地镶上了新的与颚骨不相称的大牙齿。
“我们干吗住在这儿呢?”我问道。她回答说:
“咳,你就住嘴吧……”
她很少跟我谈话,总是命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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