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四当官(校对)第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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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二虽不是衙门中人,但保歇还是晓得的,他家乡下有三百多亩地,其中只有六十亩投在杨举人名下,剩下的两百多亩是要交地丁银的。
  乡下人怕见官差,就算不怕见官差在衙门里没熟人这个地丁银也没那么好交,同样的制钱他们能帮你折算少几钱乃至几两银子,同样的碎银他们会说成色不好,会把火耗往多里算。
  所以潘家每到交地丁银时总要找保歇,也就是他姑父杨举人的远房亲戚,同样在衙门当差的王贵帮着交,就这样每年也要多交五成的地丁银。没点门路的民户会更多,最多的要多交七八成。
  直到此刻他才晓得韩秀峰原来也给人做保歇,听韩秀峰说保歇只要四成,潘二气得牙痒痒,暗骂王贵太黑心,居然敢要五成,家里这些年不晓得被王贵多赚走了多少银钱!暗暗打定主意等会儿就托人给家里捎信,让他爹今后千万别再找王贵。
  这时候,韩秀峰又指着边上的两本账册说:“这两本册子里的二十九户,有些是今年收成不好的,有些是家里遇到事一时周转不开的。他们应纳的地丁银,我和余叔、刘叔、关叔帮着垫上了。保歇照算,利也要算,不然谁会帮他们垫。”
  “四哥,这二十九户可靠吗,万一他们还不上咋办?”年轻的书生急切地问。
  “可靠,你放一百个心,他们全是老实人。”
  “这种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年轻书生刚说完,老书生就恨铁不成钢地呵斥道:“这也怕那也怕,总是前怕狼后怕虎,能干成啥事?况且也不看看这话是谁说的,县衙九房在册的、帮闲的和挂名的书吏三四百,他们的话加起来也没志行的话可靠!”
  “爹,我不是不信四哥,我是担心……”
  “有完没完?”老书生瞪了他一眼,回过头来尴尬地说:“志行,叔教子无方,让你见笑了。”
  “杨叔何出此言,杨兄的话不无道理,谁也不晓得这些民户会不会遇到天灾人祸,这种事谁敢打保票。”想到叔父韩玉财,韩秀峰不禁苦笑道:“就像我叔家,本来好好的,结果说落难就落难,害得我不得不去京城投供。”
  老书生显然认得韩玉财,竟不假思索地说:“都说死者为大,但提到这事我真想说几句不敬的话,你叔这个人啥都好,就是心太大,胆也太大。以前没出事是运气好,但运气总有用尽的时候。”
  做十几年书吏就能回乡买屋置地,这钱从哪儿来?潘二不是傻子,岂能听不出老书生的言外之意,心想韩玉财没死时可能比王贵更黑心。
  果不其然,韩秀峰急忙岔开话题:“杨叔,逝者已逝,我们还是说正事吧。”
  老书生也意识到说死人的是非不好,连忙道:“对对对,说正事。”
  韩秀峰刚准备言归正传,年轻书生又问道:“四哥,你们给人垫的地丁银,这个利咋跟他们算?”
  “两分,”想到那些农户全是自给儿这些年的“衣食父母”,韩秀峰脸色一正:“杨兄,他们相信我,找我帮他们连交了几年的地丁银,隔三差五还托人往城里给我捎东西,这一来二往也就有了交情。现在我把账目交给你,这交情也就转到了你身上。谁家不会遇到点难处,他们要是能及时还上自然好,要是到期还周转不开,你也不要逼太紧。”
  “我晓得。”
  “晓得最好,”韩秀峰微微点点头,接着道:“这些全是我叔和我这些年在誊抄时留的底,有府衙的公文,有道署的,有藩司的,也有臬司的。你一直跟杨叔读圣贤书,没学过律例,我想这些对你应该有点用。”
  老书生没想到韩秀峰连这些都拿出来了,喃喃地说:“昕儿,这些全是志行和志行他叔这些年学律的心得,你一定要仔细看用心学!”
  “杨兄,大清律共七篇四十卷,但例却多如牛毛。律既多成空文,而例愈滋繁碎,我和我叔这些年也只学了点皮毛。要不是你想顶刑房那个缺,我是万万不会拿出来的,因为不晓得这对你是好事还是坏事。”
  “四哥,我不是想顶刑房那个缺,而是只有刑房有缺可顶。”
  “这倒也是,”想到他就算买个缺底去刑房做书吏,但也只是个书吏,平时誊誊抄抄,没资格去写批词,因为那是刑名老夫子的事,不禁笑道:“当我没说,不怕你们笑话,我天生胆小,总是杞人忧天。”
  
第十八章
“未雨绸缪”
  韩秀峰一件件一桩桩的交代,堪称事无巨细。杨家父子生怕有所遗漏,竟问韩秀峰找来笔墨纸砚边听边记,听得很认真,记得很仔细,就这么不知不觉一上午过去了。
  杨家父子用布包好满桌子的账册和公文,千恩万谢地离去,走时留下三张钱票。
  潘二眼尖,杨家父子一走远便忍不住笑道:“四哥,一堆账册就能卖上一百六十贯,折银少说也有七八十两,你这买卖好做,这钱赚得真容易!”
  韩秀峰跟杨家父子交代了一上午,说得口干舌燥,从角落里提起茶壶倒了一碗凉茶,一连喝了几大口,这才擦干嘴角问:“潘兄,你以为我卖的只是一堆账册?”
  潘二是同兴当的少掌柜,别看整天游手好闲,其实精明着呢,刚才只是装傻充愣。见韩秀峰紧盯着他,生怕被小瞧,干脆坐到八仙桌对面也倒上碗茶,端着茶碗道:“当然不只是一堆账册,你卖的是饭碗,把饭碗卖给他们了。”
  让他倍感意外的是,韩秀峰竟长叹口气,喃喃地说:“就这么把饭碗卖了,我真有些舍不得。”
  “有啥舍不得的,你眼看就要去京城投供,那些账册留着也没用。”
  “话虽这么说,但你不晓得这饭碗来得有多么不易!论保歇,保歇的人多了,连官仓附近那些客栈茶馆的伙计都敢拍胸脯给人打保票帮着去纳地丁银。开始说得天花乱坠,一千七八百钱折一两银子,火耗只要四成五成,等钱到了他们手里就又变了,最多的能算到八成九成。遇上这种事,民户欲哭无泪,钱已经给出去了,他们再索要的那些给还是不给?”
  韩秀峰喝完碗里的茶,接着道:“这还算好的,不管咋说多算三四成火耗,地丁银总算纳了,不会被比责。最可恶的是那些拿了人家钱却不办事的龟儿子,给税户一份假收据却不代税户纳税。衙门要是追究,他们就溜之大吉,税户只好被迫交纳拖欠的税钱。”
  “这种事我听人说过,我们走马以前也有人上过当。”潘二摸摸下巴,又沉吟道:“难怪我爹说外面人心险恶。”
  “其实我想说的是想让别人相信你没那么容易,潘兄,你想想,五六年前我才多大?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而且在城里又没个产业。你要是税户,你敢把银钱给我,让我去帮你代交税钱吗?”
  “不敢!打死我也不敢!”
  “这就是了。”韩秀峰提起茶壶又倒上半碗茶,苦笑道:“那时为了让人家信我,真是磨破了嘴皮跑断了腿。人家保歇坐在官仓附近等,我只能走几十里山路下乡,挨家挨户谈,而且谈十户能成一户就不错了。”
  “后来呢?”潘二好奇地问。
  “这跟你家开当铺做买卖没啥两样,只要成了一家就会有第二家第三家,信誉也就这么慢慢来了。”
  潘二心想原来保歇的钱也没那么好赚,想想又不解地问:“四哥,全县共有多少税户,衙门里应该有名册。谁家交了地丁银谁家没交,衙门里应该有账册,大老爷翻翻账册就晓得了,这跟我家出去收账一个道理,他干嘛不让衙役们去催缴?”
  韩秀峰当然知道他真正想问的是什么,不禁笑道:“潘兄,你是说大老爷干嘛给我们这些人经手的机会?”
  “是啊,我要是大老爷,那些个保歇一文钱也捞不着!”
  “潘兄,赋税哪有你想得这么简单。衙门是有赋税全书,也就是你说的名册账册,不过那是几十年前的!照理说每隔十年要重修,但老爷们的任期最长的不过三五年,署理的那些可能只有几个月。千里做官只为财,他们好不容易补上缺,捞钱都忙不过来,哪会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收税的账册是几十年前的?”潘二一脸不可思议。
  “嗯,”韩秀峰点点头,又微笑着补充道:“并且赋税全书上只有户名,税户家到底住哪儿大老爷是不晓得的。所以就算他晓得谁家欠了税,也不一定能找着。”
  “大老爷不晓得,六房书吏应该晓得。”
  “这也不一定,就像我是慈里九甲人,可我对慈里并不熟悉。再说就算我们全晓得,为啥要告诉他?我们又不是瓜娃子,干嘛砸自给儿饭碗?”
  潘二沉吟道:“你们晓得,大老爷也晓得你们晓得?”
  韩秀峰似笑非笑的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既然大老爷晓得你们晓得,要是问起来你们咋说?”
  “我们会说不晓得。”
  “你们就不怕大老爷打你们的板子?”
  眼前这位眼看就要一起去京城投供,将来要一起在衙门混饭吃,韩秀峰觉得应该告诉他一些衙门里的规矩,解释道:“昨儿不是告诉过你吗,六房书吏,不,在我们巴县是九房。总之,在衙门当差的书吏是没有薪给的,连纸笔蜡烛都需自备,要是没有陋规书吏们咋活?”
  “可这就是跟大老爷抢钱!”
  “这话说在点子上,一个县就那么大,油水就那么多,书吏衙役多捞一点,大老爷就要少一点,他当然不会乐意。可是书吏本就没有薪给,他要是把书吏逼得没活路,谁还会在衙门干?”
  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这么说吧,那些当官的恨透了我们这些书吏,可拿我们又没好的办法。用他们的话说缓之则百计营私,急之则一纸告退。既有日办百为,势难任彼皆去,此乃为官者不可明言之隐也。”
  “四哥,我不懂啥子也,但勉强能猜出啥意思。你以前一直在衙门帮闲,自然会帮书吏说话。可你现在不帮闲了,马上就要去京城投供,等补上缺就是官,我呢就是你的长随。我觉得我们现在就要好好想想,将来咋对付那帮书吏,不然钱都被他们捞走了,我们岂不是白忙活!”
  “潘兄,你想够远的。”韩秀峰忍不住笑了。
  “四哥,我这是在为你着想!”潘二放下茶碗,得意地笑道:“用你们读书人的话说,这叫啥子啥子缪的,一时想不起来了。”
  “未雨绸缪。”
  “对对对,就是未雨绸缪,我爹总把这个绸缪挂在嘴边。四哥,这不是一件小事,我们真得早点绸缪,好好绸缪,到时候我也会帮你盯住那帮黑心的龟儿子!”
  
第十九章
行有行规
  潘二说着说着,肚子里传来汩汩的声音。昨晚就吃了两个锅盔,现在是真饿了。
  这时候,一个三十多岁的衙门带着两个人走了进来,那两个人一看就是做买卖的,笑容可掬,手里还提着东西。
  “四娃子,捎午吃了没有?”衙役是个大嗓门,一进门就大大咧咧地问。
  “没呢,正打算生火做。”韩秀峰一边招呼他们坐,一边笑问道:“余叔,你吃了没有,没吃我多淘点米,等会儿一起吃。”
  “我吃过了,你也别做。”姓余的衙役好奇地打量了潘二一眼,随即转身道:“四娃子,永泰染坊的钱掌柜和梁二你是认得的,他们遇到点事,想去衙门打官司,托人找到了你关叔,你关叔跟我一样哪懂这些,让你帮着拿个主意。”
  潘二上午不敢在读书人面前造次,现在同样不敢得罪衙役,急忙拉开凳子招呼衙役带来的两个不速之客坐,还殷勤地去拿碗帮着倒茶。
  “韩家兄弟,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不是没吃捎午吗,正好凑热。”永泰染坊的钱掌柜打开油纸,香味扑鼻而来,原来是一只烧鸡。
  不等韩秀峰开口,姓余的衙役就使唤起潘二:“你个龟儿子有没有点眼力价,去拿几双筷子!”
  “哦。”潘二气得牙痒痒,但还是老老实实去拿。
  “还有你,没听四娃子说没吃捎午吗,一只烧鸡哪够,再去买点吃食。”
  “好好好,我这就去。韩家兄弟,余班头,你们稍坐。”同样是开染坊的梁二缓过神,急忙转身往外跑。
  “这还差不多。”衙役把大腿翘在长凳了上,催促道:“四娃子,你先吃,先垫垫肚子。”
  “余叔,钱掌柜,你们也吃点,你们都不吃我咋好意思动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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