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遗事(精校)第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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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耳到了阿外萨漏,换了个名字,叫冯塔纳。抬送他的人全都口很紧,回到派特赖拉,就痛苦地宣布:虞耳在半路上死了。从这时候起,爵爷的兵士个个清楚:谁要讲起这个倒霉的名字,一刺刀就插到谁的心口上。
所以,海兰回到阿耳巴诺,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花掉她的全部塞干,妄想把信转给柏栾奇佛尔太,全都白费了。两个老年的修士成了她的朋友,佛罗伦萨的贵族家庭的史家说:因为,就是被最卑劣的自私自利与假冒为善所硬化了的心肠,极端的美丽也不至于对它一点不起作用。两个修士警告可怜的年轻女孩子说:如果她想法子要传一句话给柏栾奇佛尔太,那没有用,因为考劳纳扬言虞耳已经死了,所以,除非爵爷愿意,他不会再在人世出现。海兰的奶妈哭着跟她讲她母亲终于发现了她躲藏的地方,发出最严厉的命令,要用武力把她送到阿耳巴诺的堪皮赖阿里府。海兰明白,一送到府里,对她的监禁可能异常严厉,甚至完全禁绝她同外界的任何往来。可是如果是在卡司特卢的修道院的话,全体女修士有的方便,她一样也会有。而且,就是在这个修道院的花园里,虞耳为她流了血:她可能还会看见传达修女那张木扶手椅,虞耳曾在上面坐了坐,看膝盖上的伤。她那束永远不离身的沾着血的花,也是虞耳在这里交给玛丽艾塔的。于是,她忧心忡忡又回到了卡司特卢的修道院。说到这里,她的故事可以结束了,因为这对她好,或许对读者也好。说实话,我们将看到一颗高贵、勇敢的心灵在慢慢地堕落。从今以后,文明的周密步骤和谎话,将从各个角落来侵扰它,顶替有力而自然的激情的真挚行动。罗马的贵族家庭的史家在这里来了一段天真烂漫的议论:因为一个女人自寻苦恼,养了一个漂亮女儿,她就相信自己有了指导女儿一辈子必需有的才分;因为她在女儿六岁上说对了一句话,“小姐,翻直你的小领子”,等女儿十八岁她五十岁了,等女儿有同母亲一样多和更多的聪明了,母亲已经养成了统治女儿的习惯,还相信自己有指导她一辈子的权利,甚至于有使用谎话的权利。我们将要看见,维克杜瓦·卡拉法,海兰的母亲,怎么样精心策划,巧妙安排,使她钟爱的女儿受了十二年的痛苦,最后把她送上悲惨的死路:这就是这种统治习惯的不幸的结果。
堪皮赖阿里贵人死前看到判决柏栾奇佛尔太的谳文在罗马公布,于心是快慰的。谳文是:在罗马的主要十字路口,用红铁烙两小时,然后用小火烧死,把尸灰扔到提布河内。佛罗伦萨的新·圣·马利亚隐修院的壁画,在今天还指出当时怎么样执行关于污渎神圣罪的残酷谳文。就一般而论,防止愤怒的人民代行刽子手职务,需要大量卫戍。人人自信是圣母的好朋友。死前没有多久,堪皮赖阿里贵人还叫人读谳文给他听,把阿耳巴诺和大海之间的良田送给赢得谳文的律师。律师不是没有功绩的。柏栾奇佛尔太被判受这种残酷的刑罚,可是,那扮成信差的年轻人,似乎威权很高,指挥着袭击者的行动,就没有一个见证说他和柏栾奇佛尔太是一个人。谢礼的丰盛惊动罗马所有的阴谋家。当时教廷有一个福辣陶奈(修士),深沉莫测,无所不能,甚至于可以强迫教皇封他红衣主教。他料理考劳纳爵爷的事务,这可怕的被保护人帮他得到极大的尊敬。看见女儿回到卡司特卢,堪皮赖阿里夫人就把福辣陶奈请了过来。
“事情很简单,我这就同长老解说,只要长老肯帮它成功,报酬一定从丰。判决虞耳·柏栾奇佛尔太受可怕刑罚的谳文,离现在没有几天,也就要在那不勒斯王国公布、生效了。我请长老看一下总督这封信,总督和我有一点亲戚关系,劳他大驾,把这消息通知我了。柏栾奇佛尔太到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安身所在呢?我给爵爷送五万皮阿斯特过去,请他拿全部或者一部分转交给虞耳·柏栾奇佛尔太,条件是:他到我的主上西班牙国王底下做事,剿灭福朗德的反叛去。总督发一张队长证明书给柏栾奇佛尔太。污渎神圣的谳文,我希望也在西班牙生效,所以,为了不妨害他的事业起见,他不妨用李萨辣男爵这个名字。李萨辣是我在阿布鲁日的一小块地。我假装要卖,想法子把产权过渡给他。我想,长老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做母亲的,这样对待她儿子的凶手。我们只要花五百皮阿斯特,早就除掉了这可恶的东西;不过,我们一点也不想和考劳纳闹翻。所以,请您提醒他,为了尊重他的权利,我破费六万或者八万皮阿斯特。我要的是:永远听不见别人讲起柏栾奇佛尔太这人。除此之外,代我向爵爷致敬。”
福辣陶奈说,他三天以内要到奥司西那边散步去。堪皮赖阿里夫人送了他一枚值一千皮阿斯特的戒指。
过了几天,福辣陶奈又在罗马出现,告诉堪皮赖阿里夫人:她的建议他没有转告爵爷;不过,不出一个月,年轻的柏栾奇佛尔太就要乘船去巴塞罗那,他可以叫当地一家银行把五万皮阿斯特的数目转交给他。
爵爷在虞耳面前遇到许多困难。不管从今以后他在意大利待下去会有什么样的危险,年轻的爱人不能够就拿定主意离开本乡。爵爷叫他往远处看,堪皮赖阿里夫人可能会死的;没有用。他答应过了三年,不管情形怎么样,虞耳可以回家乡看看;没有用。虞耳直流眼泪,但是决不同意。爵爷最后不得不要他把这趟远行看成对他本人的一种报效了;虞耳不能够拒绝父亲朋友的请托;但是,无论如何,他希望听到海兰的命令。爵爷答应替他转一封长信过去;而且,额外允许虞耳每月从福朗德给她写一次信。绝望的爱人上船去了巴塞罗那。爵爷不希望虞耳再回意大利来,把他的信全烧了。我们忘记讲了,爵爷在性格上虽说一点也不傲慢,不过,他相信,为了使谈判成功,他不得不说:是他送五万皮阿斯特这笔小小的财产给考劳纳家最忠心的一个臣下的独生子的,他认为这样做更合适些。
卡司特卢的修道院把可怜的海兰当作公主看。父亲一死,她发了大财,许多产业归她继承。父亲死的时候,卡司特卢或者附近的居民,只要说起愿意为堪皮赖阿里贵人服丧,她就一律送五欧纳青呢。她还在初服期间,一个完全不相识的人递给她一封虞耳的信。拆信时的兴奋,和读信后的深深的忧郁,都是难于描写的。不过,的确是虞耳的手迹,经得起最苛细的反复检查。信上谈爱情;然而,什么样的爱情,老天爷!堪皮赖阿里夫人,聪明透顶,假造出来这封信。她的计划是用七八封充满激情的信开始;她希望这样可以为后来的信做好准备,爱情就会一点一点熄灭的。
我们一下子跳过十年不幸的生活。海兰以为虞耳完全把她忘了,不过,罗马最有名望的年轻贵人们来求婚,她还是傲然拒绝了。但是,人家同她谈到著名的法柏利斯的长子、年轻的奥克塔夫·考劳纳的时候,她犹疑了一下。法柏利斯从前在派特赖拉虽说待她很坏,可是,她在罗马治下和那不勒斯王国全有田地,必须找一个丈夫做保护人,她觉得,姓一个从前虞耳爱过的人的姓,在她还少讨厌些。海兰要是同意了的话,很快就会弄清楚虞耳·柏栾奇佛尔太的底细。老爵爷法柏利斯常常说起李萨辣上校勇敢异常的事迹,一说就兴奋。他(虞耳·柏栾奇佛尔太)完全像旧小说里的英雄,由于恋爱不幸,对一切欢乐失掉兴趣,唯一的消遣就是高尚的行动。他以为海兰早已嫁人;堪皮赖阿里夫人对他,同样也拿谎话包围。
海兰同这能干极了的母亲和好了一半。母亲热望女儿出嫁,求她的朋友老红衣主教桑提·古阿特卢、拜访修道院的保护人,到卡司特卢走一趟,私下告诉修道院年事最高的女修士们:他迟迟未来,是为了大赦令的缘故。有一个叫虞耳·柏栾奇佛尔太的强盗,从前企图侵犯她们的修道院,善良的教皇格莱格瓦十三认为万一柏栾奇佛尔太在墨西哥遇到袭击,让造反的野蛮人杀掉,他有幸仅仅下在炼狱里的话,他在污渎神圣的罪名之下,就可能永远从炼狱里出不来,所以,听说他死了,怜悯他的灵魂,撤销他的谳文。这消息轰动了整个卡司特卢的修道院,也传到了海兰的耳朵里。一个人本来就无聊到了极点,又有一大笔财富,自然就要在种种虚荣的花样上乱搞。从这时候起,她不再离开她的房间。我们知道,在发生战斗的那一夜晚,虞耳曾经有一时躲到小门房内,她为了把她的房间挪到小门房,翻盖了一半修道院。柏栾奇佛尔太雇用的布辣维,从前在卡司特卢战斗中逃出性命的有五个,活下来的还有三个,她费尽周折找到他们,把他们雇用了下来。事后引起很难打消得掉的议论。其中也有屋高奈,如今老了,一身伤疤。三个人一露面,惹起不少闲话;可是,全修道院害怕海兰高傲的性格,她终于胜利了。大家天天看见他们,穿着她家里的号衣,到栅栏外面听她吩咐,常常没完没了地回答她一些题旨永远相同的问题。
虞耳死了的消息宣布以后,她不问世事,隐居了半年。无可挽救的不幸和长期的无聊已经使她的心灵麻木了。第一个唤醒这个心灵的感觉的,就是虚荣的感觉。
没有多久,院长死了。依照习惯,红衣主教桑提·古阿特卢虽说高寿九十二了,还是拜访修道院的保护人,他呈上一张名单,上面是三位女修士的名字,教皇应当从里头选出一个院长来。必须有特别重要的原因,圣上才看名单上面末两个名字,平时只是拿笔画掉这末两个名字,任命就算决定了。
传达修女的旧门房,按照海兰的吩咐,现在成了新修建筑的厢房的最后一间。从前虞耳的血洒过的夹道,现在成了花园的一部分。窗户离地两尺多高。有一天,她站在窗口,眼睛牢牢盯着地面。继承院长职位的名单,红衣主教已经开出,几小时以来,大家已经知道是谁:这三位小姐正好走过海兰的窗户。她没有看见她们,自然就没有能够对她们行礼。三位小姐中间,有一位恼了,提高声音对另外两位道:
“可真好样儿啦,一个住读生把房间摊在公众面前!”
这话惊醒了海兰。她抬起眼睛,遇到三对恶意的视线。她不致敬,索性关了窗户,向自己道:
“好,我在修道院做绵羊做够分儿啦,哪怕单为城里好奇的大爷们换换消遣,也该做做狼啦。”
一小时后,她打发一个底下人做信差,把下面这封信送给母亲。母亲十年来住在罗马,为自己赢得广大的信誉。
极可尊敬的母亲:
每年我过生日,你送我三十万法郎;我在这里乱花钱,虽说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可也并不因之而就不是乱花钱。你对我的种种好意,很久以来,你不再向我表示了,可是我知道,我有两种方式可以向你证明我的感激。我绝不结婚,不过我倒喜欢做这个修道院的院长。我所以有这种想法,是因为我们的红衣主教桑提·古阿特卢呈给圣上看的名单,上面的三位小姐是我的仇敌;不管是谁当选,我将来一定事事受气。应当送给谁,就把我的生日礼送给谁;先让任命迟半年公布;今天管事的是修道院的总监、我的心腹朋友,这样一来,她先乐疯了。这对我已经是一个幸福的源泉:对你的女儿来说,难得用上“幸福”这两个字。我觉得我的想法狂妄;不过,万一你看有机会成功,三天以内,我就戴白头巾,我在修道院住了八年,没有到外面睡过一夜,有权利要求豁免半年的。特许状会下来的,值四十埃居。
我年高可敬的母亲,我恭恭敬敬……(等等。)
这封信让堪皮赖阿里夫人开心死了。收到信的时候,她正深悔把柏栾奇佛尔太死了的消息让女儿知道;女儿忧郁到了那种地步,她不知道怎么样才结束得了。她预料会出岔子,简直担心女儿会想到去墨西哥,看看柏栾奇佛尔太谣传遇害的地点;那样一来,她很可能在马德里打听到李萨辣大队长的真名实姓。另一方面,女儿信上的要求,是世上最困难,简直可以说是最荒唐的事。一个女孩子,又不是女修士,而且只是由于一个强盗的疯狂的激情才出了名,说不定她还爱这个强盗:这样一个女孩子,竟然受命做一个修道院的首长,而罗马的王公在这里全有亲戚!不过,堪皮赖阿里夫人心想,据说没有打不得的官司,没有打不赢的官司。维克杜瓦·卡拉法在回信中给了女儿一线希望,一般说来,女儿有的只是一些荒唐的愿望,而事后对这些愿望又很容易生厌。和卡司特卢的修道院有来往的,不问远近,维克杜瓦·卡拉法全去打听,赶到黄昏,她知道好几个月以来,她的朋友红衣主教桑提·古阿特卢就很不开心:他想把他的侄女嫁给本文常常说起的法柏利斯爵爷的长子奥克塔夫·考劳纳。爵爷对他推荐的却是他的次子劳伦佐,因为,那不勒斯国王和教皇最后意见一致,对法焦拉的强盗作战,使他的财产受到了意外损失,所以,为了补救起见,他的长媳必须给考劳纳家庭带进六十万皮阿斯特(三百二十一万法郎),然而红衣主教桑提·古阿特卢,就算用最可笑的方式取消他所有其他亲戚的继承权,拿得出来的也只有三十八万或者四十万埃居。
当天黄昏,还有一部分夜晚时间,维克杜瓦·卡拉法请了老桑提·古阿特卢所有的朋友帮她证实这话真不真。第二天,才七点钟,她就去拜望老红衣主教。
她对他说:
“大人,我们两个人全上了年纪;我们用不着自己骗自己,给不漂亮的事取些漂亮名字。我来,有一件荒唐事同你谈,我能为这事说的话,就是它还不怎么可憎;不过,我承认,我觉得这事滑稽无比。在奥克塔夫·考劳纳和我女儿议婚的时候,我对这年轻人起了好感,所以,他结婚那一天,我有二十万皮阿斯特的田地或者现银给你,请你转交给他。不过,像我这样一个可怜的寡妇,居然做出这样大的牺牲,就该让我女儿海兰做卡司特卢的院长才成。她现在二十七岁,从十九岁起,就没有在修道院外边住过夜。这样,选举就得迟半年举行;事情是合教会法规的。”
老红衣主教生气了,喊道:
“太太,你说什么?你来要求一个无能为力的可怜的老头子的事,就是圣上本人也办不到。”
“所以我方才对大人说,事情是滑稽的。傻瓜们觉得这事荒唐;不过,熟悉教廷掌故的人们,可就另有一种想法了。他们心想:全罗马都知道大人盼望这件婚事成功,我们的圣上、善良的教皇格莱格瓦十三,希望酬谢大人长久而忠心的效劳,不会不予以方便的。其实,这事很有可能,完全合教会法规,我负责;我女儿从明天起就戴白头巾。”
老头子用可怕的声音喊道:
“不过,借神敛财,太太!……”
堪皮赖阿里夫人辞行了。
“你留下的这张纸是什么?”
“万一不要现银的话,这是我拿出来的值二十万皮阿斯特的田地单子。这些田地更换业主这件事,可以很长久地保持秘密;譬方说,考劳纳家可以控告我,我可以输官司……”
“不过,借神敛财,太太!坏透顶的借神敛财!”
“选举一定先要延迟半年。明天我再来听大人吩咐。”
对话若干部分近乎官腔的声调,我觉得有为生在阿尔卑斯山以北的读者解释一下的必要。我要提醒大家,在严格信奉天主教的国家,关于下流题旨的对话,大部是在忏悔间结束的,所以,用恭敬字样或者用讽刺字样,当事人一点也不在乎。
第二天,维克杜瓦·卡拉法听说,在候补卡司特卢的院长职位的三位小姐的名单上,发现了一个重大的事实错误,选举缓半年举行:名单上第二位小姐,家里出过一个叛教的人;她有一个叔祖在乌迪内改奉耶稣教。
堪皮赖阿里夫人觉得她要为法柏利斯·考劳纳的家业加添一份绝大财产,按理也应当到他那边走动走动。经过两天周折,她在邻近罗马的一个村子会到他,可是,会面后,她吓坏了。爵爷平时非常安静,她发现他现在说来说去只是李萨辣(虞耳·柏栾奇佛尔太)上校作战的光荣事迹,请他在这方面保守秘密,看来绝对无望。对于他,上校像一个儿子,比儿子还要好,简直像一个得宠的学生。从福朗德来的某些信,爵爷整天是读了又读。十年以来,为了实现心爱的计划,堪皮赖阿里夫人做了那么多牺牲,万一女儿晓得了李萨辣上校的存在和光荣,心爱的计划岂不落空了吗?
有些情况事实上描绘了这时期的风俗,不过,讲出来也不怎么好受,我想还是秘而不宣了吧。罗马写本的作者费了无限辛苦,探索这些细节的确切时日,但是,我删掉了这些细节。
堪皮赖阿里夫人和考劳纳爵爷会面后两年,海兰做了卡司特卢的院长;可是老红衣主教桑提·古阿特卢,在这次大规模借神敛财行为之后,痛苦万分,死了。这时候,卡司特卢的主教是教廷最美的男子、米兰城的贵族弗朗赛斯科·齐塔狄尼。这年轻人以谦和的风度和尊贵的声调出名,同拜访修道院院长常有来往。特别是院长为了装潢修道院,兴建新走廊,他们来往的机会就分外多了。年轻的主教齐塔狄尼当时二十九岁,疯狂地爱上了美丽的院长。一年以后,进行公诉的时候,一群女修士,作为见证人,讲起主教来,说他尽可能增加访问修道院的次数,时常对她们的院长讲:“我在别的地方发号施令,说起来,不怕难为情,我感到一些快乐;在你面前,我像奴隶一样服从,可是,比起在别的地方发号施令来,我快乐了许多。我发现有一个更高的生命在支配我;我想反抗,可是,除去你的愿望,我不能另有愿望,我宁可看见自己永生永世做你最贱的奴隶,也不要离开你的眼睛去当国王。”
见证人还讲,在他说这些文雅词句的时候,院长常常命令他住口,而且,措辞严厉,显出看不起的模样。
另一个见证人接下去讲:
“院长对待他,就像对待一个听差一样;遇到这些情形,可怜的主教低下眼睛,开始哭泣,可是,并不走开。他天天寻找新借口来修道院,女修士的忏悔教士和院长的仇敌都在纷纷议论。不过,直接承受院长命令,管理内部事务的院长的心腹朋友总监,却极力为她辩护。”
总监说:
“你们知道,我高贵的修女们,我们院长年轻的时候,爱上一个响马,后来没有如意,就起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不过,你们全知道,她的性格有这一点特别,她看不起的人,她永远看不起,变不过来的。可是,她当着我们臭骂可怜的齐塔狄尼大人的话,也许她一辈子都没有骂得那么多过。想想他的高贵职位,再看看他天天受到的待遇,我们替他脸红。”
不以为然的女修士们回答道:
“对,可是他天天来呀。所以,实际上,他受到的待遇不坏,不管怎么样,这种勾勾搭搭的情形,伤害了拜访圣宗的尊严。”
最严厉的主人骂起最痴笨的底下人来,比起高傲的院长每天骂起态度油滑的年轻主教,还不到她骂的话的四分之一。但是他在恋爱,他从故乡带来这句基本的格言,就是:这类事只要一开始,应当关心的只有目的,用不着考虑方法。
主教对他的心腹恺撒·代耳·拜奈说:
“做爱人的,在被迫用主力进攻以前,就放弃攻势,从任何一点来看,都惹人看不起。”
现在,我可怜的责任将只限于谈谈必然很枯燥的公诉的概况。
海兰就是在那次公诉之后寻了死。我在一家名字不应公开的图书馆读到公诉状,四开本,不下八册之多。审问和推论用的是拉丁文,回答用的是意大利文。我在上面读到:一五七二年十一月,夜晚十一点钟,年轻主教独自来到白天准许信徒出入的教堂门口;院长本人给他开门,答应他随她进来。她在一个她常用的房间接见他,房间有一个暗门通到控制教堂大厅的讲坛。一小时没有过完,很出主教意料,他就让撵出来了。院长亲自把他带到教堂门口,对他说着这样的话:
“赶快离开我,回到你府里。永别了,大人,你让我恶心,我像失身给一个跟班。”
可是,三个月后,狂欢节到了。卡司特卢的居民在过节上是出名的,在这期间,彼此忙于布置,全城传遍化装舞会的新闻。有一个小窗户,突出在修道院某一间马厩上,人人到它前面望望。在狂欢节前三个月,马厩就改成了大厅,可想而知,在化装舞会的日子,那里挤满了人。就在公众疯狂作乐中间,主教坐着马车来了;院长对他做了一个手势,于是当天夜晚,一点钟,他来到教堂门口。他进去了;但是,不到三刻钟,院长生着气,把他撵走了。自从十一月第一次幽会以来,他差不多每星期来修道院一回。人人看得出来,他脸上微微流露出一种得意和愚蠢的神情,然而,结局都大大冒犯了年轻院长的高傲性格。别的日子不说,复活节的星期一,她把他当作最下贱的人看待,对他讲的话,就是修道院最穷的苦工也忍受不了。可是,几天后,她对他做了一个手势,漂亮的主教当然在半夜来到教堂门口;她叫他来,是为了告诉他,她有了孕。诉状上讲,听见这话,年轻的漂亮人惊惶失措,面无人色,畏惧之下,完全愣住了。院长发烧;她请医生来,并不对他隐瞒她的实情。这人知道病人的慷慨性格,答应帮她解除困难。他先介绍了民间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给她:这女人没有收生婆的名分,却有接生的本领。她丈夫是面包师。海兰同这女人谈过话后,表示满意。女人对她讲:按照计划行事,她希望救得了她,不过,为了保证计划实行,她需要在修道院里有两个帮手。
“像你这样一个女人,也还罢了,可是,叫身份和我一样的一个女人知道,不成!你走。”
收生婆走了。但是,过了几小时,海兰觉得如果这女人把话张扬出去,反而不好,就把医生请过来。他又让这女人到修道院来。海兰这回待她宽厚了。这女人发誓道,就是不再叫她回来,人家的秘密她也永远不会声张出去的。不过,她还是讲:修道院里要是没有两个对院长忠心、样样事晓得的女人,她没有办法过问。(不用说,她怕人家告她戕害婴儿。)院长想了又想,决定把这可怕的秘密告诉修道院的总监、C公爵贵族家庭出身的维克杜瓦小姐,和P侯爵的女儿白纳尔德小姐。她让她们对着她们的祈祷书赌咒:她要告诉她们的话,永远也不说出去,哪怕是到了忏悔间也不说。两位小姐怕死了,直发冷。她们在过堂的时候,招供道:她们心想,院长的性格那样高傲,以为她要供出什么杀人的事来。院长显出一种直率的冰冷的神情,对她们道:
“我不尽职,我怀孕了。”
许多年来,友谊把总监维克杜瓦小姐和海兰连在一起。所以一听这话,就觉得心慌意乱。是友情使她深深激动,而不是虚浮的好奇心,她脸上挂着眼泪,嚷道:
“那么是谁粗心,犯下这罪的?”
“连我的忏悔教士我都没有告诉;你们想想看,我愿意不愿意告诉你们!”
两位小姐马上就考虑隐瞒的方法,不让修道院其他人知道这不幸的秘密。院长现在的房间正在全院中心。她们决定先把她的床铺搬到配药间。配药间新近设在修道院最偏僻的地点,海兰捐资兴建的大楼的第四层楼。院长在这地点生了一个男孩子。三星期以来,面包师女人就藏在总监的寝室里。这女人抱着小孩子沿走廊快步走着,小孩子啼哭了,这女人一害怕,躲到地窨子里。一小时后,靠医生帮忙,白纳尔德小姐想法子开开花园里一个小门,面包师女人急忙溜出修道院,不久就溜出城,来到旷野。她一直心惊胆战,凑巧在山石中间遇到一个洞,就躲了进去。院长写信给主教的亲信和贴身亲随恺撒·代耳·拜奈;他骑着马,朝着信里给他指出的那个山洞奔去。他把小孩子抱在怀里,驰往孟太分阿司考奈。小孩子在圣·玛盖芮特教堂受洗礼,取的名字是亚历山大。当地的女店主找了一个奶妈来,恺撒给了她八个埃居:行洗礼的时候,许多女人聚在教堂四周,大声问恺撒先生,孩子的父亲是谁。他告诉她们:
“是罗马一位大贵人,在外头瞎搞,骗了你们这样一个可怜的乡村女人。”
说过话,他就溜了。

在这巨大的修道院里面,住着三百多个好奇的妇女,直到目前为止,总算安然无事;大家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但是院长送了医生几把罗马新铸的塞干。医生分了几个给面包师女人。这女人长得标致,她丈夫不放心,搜她的箱子,找到这些亮晶晶的金币,心想这是她不名誉的代价,刀子架在她喉咙上,逼她说出它们的来由。女人犹疑了一会儿,就照实说了。夫妇和好了,考虑这笔钱的用法。面包师女人想还掉一些债务;但是丈夫觉得买一匹骡子更合算,就这样做了。地方上人清楚他们夫妇穷,这匹骡子惹出是非了。满城的长舌妇,不管是面包师女人的朋友,还是仇敌,接二连三问她:这慷慨大方的情人是谁,居然出钱给她买一匹骡子。女人急了,有时候就照实回答。有一天,恺撒·代耳·拜奈去看小孩,回来向院长报告他看望的情形,院长虽说很不舒服,还是拖着身子,来到栅栏前头,责备他用人大意。主教那方面吓病了,写信给米兰他的兄弟们,说他受人冤枉,求他们快来救他。虽说病很严重,他还是决定离开卡司特卢。他走前写信给院长道:
你想必已经知道,事情全部败露了。所以,你要是有意思救我的话,不光是救我的名誉,也许是救我的性命,为了不使乱子闹得更大,你不妨说奸夫是让·巴浦提斯特·道勒里:他死了没有几天。你要是用这法子救不了你的名誉,至少我的名誉不必再冒什么危险。
主教把卡司特卢的修道院的忏悔教士路伊吉叫来,对他道:
“把这交到院长手里。”
院长读完这无耻的便条,当着所有在房间里的人就喊道:
“女孩子们胡闹,爱身体的美丽,不爱灵魂的美丽,受这种对待,真正活该!”
卡司特卢的传说很快就传到可怕的红衣主教法尔奈斯(他给自己造出这种性格,有好几年了,因为他希望在下届选举教皇的大会上,得到日兰提红衣主教们的支持)的耳朵里。他马上通知卡司特卢的波代司塔,逮捕主教齐塔狄尼。主教的听差怕拷问,全逃散了。只有恺撒·代耳·拜奈一个人,对主人忠心,没有走;他对主教发誓,说他宁可死于非刑,也不供出连累他的话来。一看他府里全是看守,齐塔狄尼又写信给他的兄弟们求救。他们从米兰赶来,发现他已经被关进隆齐里奥奈监狱。
我看到院长第一次的供状,她承认过失,但是否认同主教大人发生关系;她的奸夫是修道院的律师让·巴浦提斯特·道勒里。
一五七三年九月九日,格莱格瓦十三下令,要案子火速严办。一个承审官、一个检察官同一个警官到了卡司特卢和隆齐里奥奈。主教的贴身亲随恺撒·代耳·拜奈,仅仅承认抱过一个小孩子到奶妈家。他们当着维克杜瓦和白纳尔德小姐审问他。他一连两天受刑,吃了很多苦,但是,说话算话,他仅仅承认他不可能否认的部分。检察官从他嘴里什么也没有套出来。
维克杜瓦和白纳尔德小姐亲眼看见恺撒受刑,所以轮到她们,就全招了。关于奸夫的名姓,每一个女修士都被盘问到:大多数回答,听说是主教大人。有一个管门修女讲起院长把主教撵到教堂门口骂他的话。她接着讲:
“用这种声调讲话,可见他们相爱已经很久。说实话,主教大人平时出了名的自高自大,可是走出教堂的时候,样子真叫尴尬。”
有一个女修士,面对刑具,受到盘问,回答说:奸夫一定是猫,因为院长一来就把猫抱在怀里,疼极了猫。另一个女修士以为奸夫应当是风,因为,刮风的日子,院长就快活,脾气也好了,走到她特地兴建的一座高亭子里,叫风吹着;谁要是在这个地方求情,她准不拒绝。面包师女人、奶妈、孟太分阿司考奈的长舌妇们,看见恺撒受刑,吓坏了,从实招了。
年轻的主教在隆齐里奥奈病了,或者装病了,他的兄弟们仰仗堪皮赖阿里夫人的信用和势力,借着他生病的机会,好几次跪到教皇面前,求他停止诉讼,等主教的健康恢复了再进行。可怕的红衣主教法尔奈斯听见这话,增添监狱里面看守他的兵士的数目。不能够审问主教,警官们每次开庭,就不断提出院长审问。有一天,她母亲让人带话给她,要她鼓起勇气,否认到底。她却全招认了。
“你为什么开头诬赖让·巴浦提斯特·道勒里?”
“可怜主教懦怯,再说,万一救得了他宝贵的性命,他能照料我的儿子。”
在这口供之后,他们就把院长关进修道院一间房子里,墙和拱顶有八尺厚;女修士说起这地窨子就害怕,它有一个名字,叫修士室;三个女人在这里监视院长。
主教的病情稍一好转,就来了三百司比尔或者兵士,把他从隆齐里奥奈提出来,用舁床把他解到罗马,收在叫作考尔太·萨外拉的监狱里。没有几天,女修士们也被提到罗马;院长收在圣·玛尔特修道院。女修士被控告的有四个:维克杜瓦和白纳尔德小姐,传达和听见院长骂主教的管门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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