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校对)第11部分在线阅读

異史氏曰：「鄉有士人，偕二友於途[50]，遥見少婦控[51]驢出其前，戲[52]而吟曰：『有美人兮！』顧二友曰：『驅之！』相與笑騁。俄追及，乃其子婦，心赧[53]氣喪，默不復語[54]。友偽爲不知也者，評騭[55]殊褻，士人忸怩，吃吃[56]而言曰：『此長男婦也。』各隱笑而罷。輕薄者往往自侮，良可笑也，至於眯目失明，又鬼神之慘報矣。芙蓉城主，不知何神，豈菩薩[57]現身耶？然小郎君生闢門户，鬼神雖惡，亦何嘗不許人自新哉。」
〔但評〕此一則勉人改過也。輕薄之行，鬼神所忌。余嘗譬之水深則所載者重，土厚則所植者蕃。淺水不能載舟，且滯而將腐矣；磽土不能植物，且削而就圮矣。天之生我至重，而顧自輕之；天之待我至厚，而顧自薄之。不福之求，而惟禍之速；甚至鬼神示警，猶不自知悔悟，自覓生機，則夜臺孽鏡，能不爲此輩設乎？菩薩現身，救度衆生苦厄，願善男子、善女人，回頭是岸，立證菩提。善果既植，即以求富貴壽考，亦且立竿見影矣。
〔方評〕士人之目，或眯或明，皆自取之，良然。但芙蓉新婦，車幔洞開，召人窺視，亦未免冶容誨淫。婢豈責人而不遑自責耶？何其虐也。
〔何評〕此即罰淫，與《論語》首論爲學、孝弟，即繼以戒巧言令色意同。
【校記】（底本：手稿本
參校本：康熙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青本、黄本、鑄本）
[1]
佻脱：〖何註〗儇薄也。
[2]
朱茀繡幰：〖吕註〗《詩·衛風》：「翟茀以朝。」疏：「婦人乘車不露見。車之前後設障以自隱蔽，謂之茀。」○《蒼頡篇》：「帛張車上爲幰，即車幔也。」○《器物叢談》：「帷，圍也，以自障。圍者，在四旁。在上者曰幕，曰小幕。坐上承塵曰，上下四旁悉周曰幄，在車上曰幰。」○坊本作，誤。〖何註〗茀音弗，車之後户也。幰，即車幔也。
[3]
青衣：〖吕註〗蔡邕《青衣賦》：「察其所履，世之鮮希。宜作夫人，爲衆女師。伊何爾命，在此賤微。」
[4]
款段：〖吕註〗《後漢書·馬援傳》：「從弟少遊曰：『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澤車，御款段馬，爲郡掾吏守墳墓，鄉里稱善人，斯可矣。』」註：「款段，馬名。款，緩也，言行段舒緩也。」
[5]
乘小駟：〖何註〗駟，馬名。《左傳·僖十五年》：「晉侯乘小駟，鄭所獻也。」
[6]
「容光」：黄本作「容華」，青本作「容色」。
[7]
艷：〖何註〗鹽去聲，美也。
[8]
眩：〖何註〗音衒，潰亂也。
[9]
戀：〖何註〗孌眷切，念也，係慕也。
[10]
「從馳」：異史本、鑄本、二十四卷本作「馳」。
[11]
芙蓉城：〖吕註〗《歸田録》：「石曼卿去世後，有故人見之者，曰：『我今爲仙，主芙蓉城。欲呼故人共遊。』不諾，忿然騎一素驢而去。」
[12]
覷：〖何註〗蛆去聲，伺視也。《張説傳》：「傳北寇覷邊。」
[13]
掬轍土颺：〖何註〗掬音菊，兩手取物也，撮也。颺音揚，飛揚也。
[14]
眯：〖何註〗音米，物入目也。
[15]
渺：〖何註〗音眇，《管子·内業篇》：「渺渺乎如窮無極。」
[16]
「拭視」：異史本作「拭目」。青本「拭」作「持」，並黄本「車」上無「而」字。
[17]
瞼：〖吕註〗《正韻》：「瞼音檢，目上下瞼也。」〖何註〗：眼皮也。《北史·姚僧垣傳》：「瞼垂覆目不得視。」
[18]
翳：〖何註〗音殪，蔽也。
[19]
劇：〖何註〗音屐，甚也。
[20]
簌簌：〖何註〗簌音束，篩也。元稹《連昌宫詞》：「風動落花紅簌簌。」△按：簌簌，流淚貌：李璟《攤破浣溪沙》：「簌簌淚珠多少恨。」
[21]
旋螺：〖吕註〗《古器評》：《周虬鈕鐘》：「銘文磨滅不可識，作旋螺之狀。」△按：睛中所起旋螺，即眼角膜白斑病。
[22]
懊：〖何註〗音襖，懊惱也。
[23]
懺悔：〖吕註〗《傳燈録》：「懺者，悔其前愆；悔者，懺其後過。」
[24]
《光明經》：〖吕註〗按：《光明經》十有九品。
[25]
凂：〖何註〗凂，當從水，洿也。《孟子·萬章》：「爾焉能浼我哉。」△按：凂同浼，義爲請求。《西遊記》：「明日你父親周忌，就凂長老做些好事。」
[26]
捻：〖何註〗入聲字，兩指取物也。韻見十二葉，而少陵詩「盡捻書籍賣」，竟作平韻，待考。
[27]
「净」：青本、黄本作「静」。「蠅」：黄本作「繩」。
[28]
尀耐：〖吕註〗尀與叵同。《正字通》：尀耐，不可耐也。尀音頗。
[29]
「應云」：除康熙本外，其他參校本均作「應曰」。
[30]
蠕蠕：〖何註〗蠕音蝡，蟲行動也。
[31]
二十四卷本「鼻」下無「中」字。
[32]
「久之乃返」：康熙本作「乃返」。
[33]
眶：〖何註〗眶音筐，眼眶也。《西京賦》：「隅目高眶。」註：高眶，深瞳子也。
[34]
珍珠蘭：〖吕註〗《羣芳譜》：「珍珠蘭一名魚子蘭。色紫，蓓蕾如珠，花成穗，香甚濃。」
[35]
青本、黄本「常」下無「自」字。
[36]
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其」作「此」。
[37]
「蘭花」：康熙本作「蘭生花」。黄本、青本「告」上無「因」字。
[38]
青本、黄本無「以俟之」三字。
[39]
二十四卷本、異史本「臂」作「背」。
[40]
螘：〖何註〗同蟻。
[41]
隧道：〖吕註〗《莊子·天下篇》：「若磨石之隧。」註：「隧音遂，回也，轉也。」
[42]
「左言」：康熙本作「左右」。「隧」：鑄本作「墜」。「還往甚非所便」：黄本作「往還非所甚便」，青本作「還往非所甚便」。
[43]
「應云」：青本、鑄本作「應曰」。
[44]
而：〖何註〗汝也。
[45]
「俱」：黄本作「共」。
[46]
「有頃」：鑄本、二十四卷本、異史本作「少頃」。
[47]
「劈」：青本作「破」。
[48]
「右目」：異史本、康熙本、手稿本、鑄本作「左目」。今據青本、黄本、二十四卷本改。
[49]
「更」：鑄本作「便」。
[50]
青本、黄本「途」下有「中」字。
[51]
控：〖何註〗空，去聲，引也。
[52]
戲：〖何註〗戲，下從豆。
[53]
赧：〖何註〗音戁，面慚赤也。
[54]
「語」：青本作「言」。
[55]
騭：〖何註〗從陟從馬，定也。《洪範》：「惟天陰騭下民。」
[56]
吃吃：〖吕註〗《集韻》：「吃音乞，吃吃，笑貌。」〖何註〗吃，口吃也，内忸怩而語不能達，如口吃者也。△按：吕註誤。
[57]
菩薩：〖吕註〗《金陵語録》：「定慧爲菩薩，此觀爲佛。」按：菩薩者，本云菩提薩埵，省文言菩薩。梵語菩提，此云「覺」；梵語薩埵，此云有情。凡有生皆有情。菩薩乃有情中之覺者耳。○佛書：「十一月十九日，南無清涼寶山白衣自在觀世音菩薩示現。」
畫壁
江西孟龍潭，與朱孝廉客都中。偶涉一蘭若，殿宇禪舍，俱不甚弘廠[1]，惟一老僧挂搭[2]其中[3]，見客入，肅衣出迓，導與隨喜[4]。殿中塑誌公[5]像，兩壁圖繪[6]精妙[7]，人物如生。東壁畫散花天女[8]，内一垂髫[9]者，拈花微笑，櫻唇[10]欲動[11]，〔但評〕幻色。眼波將流。〔但評〕眼界。朱注目久，不覺神摇[12]意奪，〔但評〕意識界。恍然凝想[13]。〔但評〕妄想。〔手稿本某甲評〕衹緣凝想，便幻出多少奇境。身忽飄飄，如駕雲霧，已到壁上。〔但評〕幻境。〔馮評〕因思結想，因幻成真，實境非夢境。見殿閣重重，非復人世，一老僧説法座上。〔馮評〕又一老僧，誌公耶？偏袒繞視者甚衆，〔馮評〕觀者定神，否則飄飄已到壁上。朱亦雜立其中。少間，似有人暗牽其裾[14]，回顧則垂髫兒[15]，輾然[16]竟去。履即從之，過曲欄，入一小舍，朱次且[17]不敢前[18]；女回首，舉手中花，遥遥作招狀[19]，乃趨之。舍内寂無人，遽擁之，亦不甚拒，遂與狎[20]好。既而閉户去，囑勿咳，夜乃復至[21]。如此二日，女伴共覺之[22]，共搜得生，戲謂女曰：「腹内小郎已許大，尚髮蓬蓬學處子耶？」共捧簪珥[23]，促令上鬟[24]。女含羞不語，一女曰：「妹妹姊姊，吾等勿久住，恐人不歡。」羣笑而去。〔馮評〕諸天女似都未破色界，此處何以容得？李卓吾大道，不分男女，此謂「道非常道」。生視女，髻雲高簇[25]，鬟鳳低垂，比垂髫時尤艷絶也，四顧無人，漸入猥[26]褻。蘭麝熏心，〔但評〕罣礙。樂方未艾[27]，〔馮評〕賭近盗，淫近殺，蘭麝香中，盡見羅刹世界，惟法眼見之。忽聞吉莫靴[28]鏗鏗[29]甚厲，縲[30]鎖鏘然，旋有紛囂[31]騰辨之聲。女驚起，與生竊窺[32]，則見一金甲使者[33]，黑面如漆，綰[34]鎖挈槌。衆女環繞之，使者曰：「全未？」答[35]言：「已全。」使者曰：「如有藏匿下界人，即共出首，勿貽伊戚！」又同聲言「無」。使者反身鶚[36]顧[37]，似將搜匿，〔馮評〕又作險筆。女大懼，面如死灰[38]，張皇謂朱曰：「可急匿榻下。」乃啟壁上小扉，猝[39]遯[40]去。朱伏，不敢少息，〔但評〕恐怖。俄聞靴聲至房内，復出。未幾，煩喧漸遠，心稍安，然户外輒有往來語論者。〔馮評〕將落又起。朱跼蹐[41]既久，覺耳際蟬鳴，目中火出，景狀殆不可忍[42]，惟静聽以待女歸，〔但評〕顛倒夢想。竟不復憶身之何自來也。時孟龍潭在殿中，轉瞬不見朱，疑以問僧，僧笑曰：「往聽説法去矣。」問：「何處？」曰：「不遠。」少時，以指彈壁而呼曰：〔何評〕彈指頃。「朱檀越[43]何久遊不歸？」旋見壁間畫有朱像，傾耳佇立，若有聽察。僧又呼曰：「遊侣久待矣！」遂飄忽自壁而下，灰心木立，目瞪足耎[44]。孟大駭，從容問之，蓋方伏榻下，聞叩聲如雷，〔馮評〕天語若雷，神目如電，苦奈世人不聞不見，何也？老禪大聲一喝，令我耳聾三日。〔何評〕猛喝。故出房窺聽也。共視拈花人，螺髻[45]翹然，不復垂髫矣。朱驚拜老僧而問其故，僧笑曰：「幻由人生，〔但評〕妙諦可參。〔馮評〕「幻由人生」一語，該括一部《曇花記》。〔手稿本某甲評〕通篇結穴。貧道何能解[46]？」〔但評〕結撰玄妙，想入非非。末後一語點醒，啟人智慧不少。朱氣結而不揚，孟心駭嘆而無主[47]，即起，歷階而出。〔但評〕不能猛省回頭，可知降而愈下。
異史氏曰：「幻由人作[48]，此言類有道者。人有淫心，是生褻境；人有褻心，是生怖[49]境。菩薩點化愚蒙，千幻並作，皆人心所自動耳。老婆心切[50][51]，惜不聞其言下大悟，披髮入山也[52]。」
〔但評〕有眼界，遂有意識；有意識，即有罣礙；而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相因而生。我心自動，我不自解，而謂他人能解乎？然「幻由人生」一語，已是不解之解；且是真解，且是妙解。解此則色相皆空，不生不滅，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所謂無智亦無礙也。昔五祖説《金剛經》，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句，六祖言下大悟，乃言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摇；何期自性，能生萬法。識得此心，妙湛圓寂，不泥方所，本無所生云云。以知悟道不在多言，惜朱之聞妙諦而不解也。
〔何評〕此篇多宗門語，至「幻由人生」一語，提撕殆盡。志内諸幻境皆當作如是觀。
〔王芑孫評〕幻由人作，如人心一正，必無是事矣。
〔方評〕生公説法，頑石點頭。况朱儷然孝廉乎！則神雖摇于天女，意不得不旋奪于高僧矣。然有天地即有此等癡男女。不聽説法，其何能解？余曾有《效鴛鴦記》一則，爲死情塵者惜，實爲未入慾海者戒云。昔錢唐曹令君憫何生范女之以情死也，爲作鴛鴦冢于湖田，一時騷人詞客又歌咏其事，隨園老人獨取《閨秀》一章以壓卷，其末四句云：「一生已結紅羅恨，萬世難教青史知；唯有縣君解憐惜，爲營鴛冢播風詩。」蓋以抑揚得中云。閲十年而又有王生一事。生少聰俊，頗以風雅自矜，與童姓隔溪而居。童有女便娟娉婷，楚楚動人，與王生一見，互相愛憐。適童召生爲錢穀司，遂得私成七夕之盟，並下三生之拜。其與何生因冷居而聯比翼者豈有異也。既而晚鐘初動，噩夢旋驚，願化鴛鴦，不羡成仙，與范女緣遣教而雉經更無異。不知騷人詞客後或咏歌其事否，而風流教主如隨園者，又品其詩以行世否。至王聞童女已死，飲酒行歌，從容自盡。視何與范之嗚咽終夜，哀樂懸殊，固不論也。獨惜何生以遇曹令君得合葬焉，而王與童，穀則同室，死復不得同穴。悲夫。漆園吏有言曰「一不手藥，或以封侯，或不免于洴澼絖，顧所用異耳！」若王與童之慷慨殉死，能移之以赴君父之難，當有卓卓可紀者；而僅用之以殉私情，惜矣！然一視夫李十郎、河間婦，其相去又何如也？
【校記】（底本：手稿本
參校本：康熙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青本、鑄本）
[1]
「廠」：青本作「敞」。「弘」，二十四卷本缺末筆，青本作「宏」。
[2]
挂搭：〖吕註〗《類篇》：搭，衣敝也。○葛長庚《雲遊歌》：「福建出來到龍虎，上清宫中謁公主，未相識前來挂褡，知堂嫌我身襤縷。」〖何註〗褡，僧衣也。
[3]
「搭」：青本作「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