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校对)第121部分在线阅读

堪輿
沂州宋侍郎君楚家[1]，素尚堪輿[2]，即閨閣中亦能讀其書[3]，解其理。宋公卒，兩公子各立門户，爲父卜兆。聞有善青烏[4]之術者[5]，不憚千里，争羅致之。於是兩門術士，召致盈百；日日連騎遍郊野，東西分道出入如兩旅。經月餘，各得牛眠[6]地。此言封侯，彼云拜相[7]，兄弟兩不相下。因負氣不爲謀，並營壽域[8]，錦棚綵幢，兩處俱備。靈輿至歧路，兄弟各率其屬以争，自晨至於日昃，不能决[9]。賓客盡引去。舁夫凡十易肩[10]，困憊不舉，相與委柩路側。因止不葬，鳩工構廬，以蔽風雨。兄建舍於傍，留役居守，弟亦建舍如兄；兄再建之，弟又建之[11]：三年而成村焉。積多年，兄弟繼逝；嫂與娣始合謀，力破前人水火之議，並車入野，視所擇兩地，並言不佳，遂同修聘贄，請術人另相之。每得一地，必具圖呈閨闥，判其可否。日進數圖，悉疵摘之，旬餘始卜一域。嫂覽圖，喜曰：「可矣。」示娣，娣曰：「是地當先發一武孝廉。」葬後三年，公長孫果以武庠領鄉薦[12]。
異史氏曰：「青烏之術[13]，或有其理，而癖而信之則癡矣。况負氣相争，委柩路側，其於孝弟之道不講，奈何冀以地理福兒孫哉！如閨中宛若[14]，真雅而可傳者矣。」
〔但評〕卜窀穸，所以安親耳。但使不受風，不受水，不受蟲蟻；且他日不爲城池，不爲道路，不爲溝渠，足矣。借此以求富貴，久而不葬，即令其術果精，然且不可；况如宋兄弟者，强作解人，以親柩爲負氣之物，竟致委而不葬，卒之所云封侯拜相者，徒貽笑於閨中。何智出婦人下哉！
〔何評〕閨閣言如操券，乃知兩公子都不及也。
【校記】（底本：手稿本
參校本：康熙本、異史本、青本、二十四卷本、鑄本）
[1]
「閨閣」：異史本作「閨闥」。
[2]
堪輿：〖何註〗秦青烏子著《青烏經》，堪輿書也。〖吕註〗范浚《心箴》：「茫茫堪輿，俯仰無垠。」堪輿，天地總名也。○孟康曰：「堪輿，神名，造輿宅書者也。」
[3]
此上十一字：鑄本「有」作「能」，「烏」作「鳥」，並異史本「父」作「公」；二十四卷本「烏」作「鳥」，無「之」字。
[4]
青烏：〖吕註〗《抱朴子》：「黄帝相地，則書青烏之説。」註：「青烏，彭祖弟子也。」○按：黄帝時有青烏子，能相地理，帝問之以制經。又《文獻通考》：「秦有青烏子，著《青烏經》。」
[5]
「彼云」：鑄本作「彼言」。
[6]
牛眠：〖吕註〗《晉書》：「陶侃微時丁艱；將葬，家中忽失牛，而不知所在。遇一父老，謂曰：『前崗見一牛，眠山污中，其地若葬，位極人臣矣。』言訖不見。侃尋牛得之，因葬其處。」
[7]
二十四卷本「不爲」作「不相」，「並」作「各」。
[8]
「日昃」：手稿本作「旦昃」，今據諸參校本改。
[9]
「凡」：青本作「幾」。
[10]
「弟亦建舍如兄，兄再建之，弟又建之」：二十四卷本作「弟亦如之」，鑄本、異史本作「弟亦建舍如兄，兄再建之。」
[11]
「庠」：鑄本作「生」。
[12]
「烏」：二十四卷本、鑄本作「鳥」。
[13]
「里餘」：鑄本、康熙本作「餘里」。鑄本無「馳」字。
[14]
宛若：〖何註〗姒娣也。〖吕註〗《前漢書·郊祀志》：「上求神君，舍之上林中磃氏館。神君者，長陵女子，以乳死，見神於先後宛若。」孟康曰：「兄弟妻相謂『先後』，宛若，字也。」○《史記論文註》：「宛若二字，諸解俱不明，大約是人名也。」
竇氏
南三復，晉陽世家也。有别墅，去所居十里餘[1]，每馳騎日一詣之。適遇雨，途中有小村，見一農人家，門内寬敞，因投止焉。近村人故皆威重南[2]。少頃，主人出邀，跼蹐甚恭。入其舍斗如。客既坐，主人始操篲，殷勤汜掃[3]，既而潑蜜爲茶[4]。命之坐始敢坐。問其姓名，自言：「廷章，姓竇。」未幾，進酒烹雛，給奉周至。有笄女[5]行炙，時止户外，稍稍露其半體，年十五六，端妙無比。南心動[6]。〔王芑孫評〕見色而心動，必非好人。雨歇既歸，繫念綦切。越日，具粟帛往酬，借此階進。是後常一過竇，時攜肴酒，相與留連。女漸稔，不甚忌避[7]，輒奔走其前。睨之則低鬟微笑，南益惑焉，無三日不往者。一日，值竇不在，坐良久，女出應客。南捉臂狎之[8]，女慚急，峻拒曰：「奴雖貧，要嫁，何貴倨凌人也！」時南失偶，便揖之曰：「倘獲憐眷，定不他娶。」女要誓，南指矢天日，以堅永約，女乃允之。自此爲始，瞰竇他出，即過繾綣。女促之曰：「桑中之約，不可長也。日在帡幪[9]之下，倘肯賜以姻好，父母必以爲榮，當無不諧。宜速爲計。」南諾之，轉念農家豈堪匹耦，姑假其詞以因循之。〔王芑孫評〕不懷好念矣。〔馮評〕此何爲也？狼心賊！會媒來爲議姻於大家，初尚躊躇，既聞貌美財豐，志遂决。〔王芑孫評〕貪夫。女以體孕，催併益急，南遂絶跡不往[10]。無何，女臨蓐，産一男。父怒搒女。女以情告，且言：「南要我矣。」竇乃釋女，使人問南，南立卻不承。〔何評〕負心。竇乃棄兒，益扑女[11]。女暗哀鄰婦，告南以苦。南亦置之。〔王芑孫評〕負心極矣。女夜亡，視棄兒猶活，遂抱以奔南，款關而告閽者曰：「但得主人一言，我可不死。彼即不念我，寧不念兒耶？」〔王芑孫評〕可憐！閽人具以達南，南戒勿内[12]。〔何評〕忍心。女倚户悲啼，五更始不復聞。質明視之[13]，女抱兒坐僵矣。〔馮評〕忍哉南也！竇忿，訟之上官，悉以南不義欲罪南。南懼，以千金行賂得免。〔王芑孫評〕可恨！大家夢女披髮抱子而告曰[14]：「必勿許負心郎，若許，我必殺之！」〔馮評〕此等孽報，理所必有。大家貪南富，卒許之。〔王芑孫評〕俗極。既親迎[15]，奩妝豐盛，新人亦娟好。然善悲，終日未嘗睹歡容；枕席之間，時復有涕洟。問之亦不言。過數日，婦翁來[16]，入門便淚，南未遑問故，相將入室，見女而駭曰[17]：「適於後園，見吾女縊死桃樹上。今房中誰也？」女聞言，色暴變，仆然而死[18]。視之則竇女。急至後園，新婦果自經死。〔馮評〕天荒地老，海枯石爛，此恨綿綿，嗚呼，何其神也！駭極，往報竇。竇發女冢，棺啟尸亡。前忿未蠲，倍益慘怒，復訟於官。官以其情幻，擬罪未决[19]。南又厚餌竇，哀令休結；官亦受其賕囑，乃罷[20]。〔王芑孫評〕可恨。而南家自此稍替，又以異跡傳播，數年無敢字者。南不得已，遠於百里外聘曹進士女。未及成禮，會民間訛傳，朝廷將選良家女充掖庭[21][22]，以故有女者，悉送歸夫家[23]。一日，有嫗導一輿至，自稱曹家送女者，扶女入室，謂南曰：「選嬪之事已急，倉卒不能如禮，且送小娘子來[24]。」問：「何無客？」曰：「薄有奩妝，相從在後耳。」嫗草草徑去。南視女亦風致，遂與諧笑。女俯頸引帶，神情酷類竇女。心中作惡，第未敢言。女登榻，引被障首而眠，亦謂是新人常態[25]，弗爲意；日斂昏，曹人不至始疑，捋被問女，而女已奄然冰絶。驚怪莫知其故，馳伻告曹，曹竟無送女之事[26]，相傳爲異。時有姚孝廉女新葬，隔宿爲盗所發，破材失尸[27]；聞其異，詣南所徵之，果其女。啟衾一視，四體裸然。姚怒，質狀於官。官以南屢無行，惡之，坐發冢見尸[28]，論死。
異史氏曰：「始亂之而終成之，非德也；况誓於初而絶於後乎！撻於室，聽之；哭於門，仍聽之：抑何其忍！而所以報之者，亦比李十郎慘矣[29]！」
〔但評〕本是貴倨凌人，欺其農家女耳。女惑其言而要誓，女誠無識；而指矢天日以給之，將誰欺？欺天乎？得其一言，可以不死；忍而不納，致令抱兒坐僵。始亂之，終棄之，且卒死之。「南要我」一言，我知其得請於帝矣。如此負心郎，當爲人所不齒。既披髮抱子而示之夢，猶貪其富而許其婚，是大家自殺其女耳。新婦自縊，竇女失尸，以替其家，以播其跡，雖數年之間無敢字，豈倚户之恨遂可消乎？新人自至，竇女重來，以姚孝廉之女尸，作曹進士之女卧。假途滅虢，報冤者其爲厲實奇。發冢見尸，授首者其獲罪似枉。而回思天日之誓，與女「不念我，不念兒」之言，則喪其室家，殄其後嗣，斷其身首，誰曰不宜！
〔何評〕女之報南雖酷，然南之所以待女者亦忍矣。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又何過焉？
〔王芑孫評〕見色而起淫心，見財而起貪心，南真小人矣。竇氏告哀，不應；求容，弗納。冤極而死，誠可憐矣。而南之負心，令人髮指，是宜有此慘報也。
【校記】（底本：手稿本
參校本：康熙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青本、黄本、鑄本）
[1]
鑄本「故」作「固」。
[2]
「斗如」：青本、黄本作「如斗」。「汜」：二十四卷本作「洒」。「潑」：康熙本作「撥」。
[3]
汜掃：〖何註〗汜音泛，廣也。汜掃，廣爲掃除也。《禮·少儀》汜掃註：「大賓至始廣掃也。」
[4]
「問其」：黄本作「問」。「南心」：青本作「而心」。
[5]
笄女：〖何註〗及笄之女也。
[6]
「忌避」：鑄本作「避忌」。
[7]
「狎之」：康熙本作「狎」。
[8]
「爲議姻」：鑄本「姻」作「婚」，並康熙本無「爲」字。「遂絶」：二十四卷本作「竟絶」。
[9]
帡幪：〖何註〗音瓶蒙，覆也。揚子《法言》：「震風陵雨，然後知夏屋之爲帡幪也。」註：「在旁曰帡，在上曰幪。」即今帳篷也。
[10]
「扑」：康熙本作「朴」。
[11]
「内」：二十四卷本作「入」。
[12]
「質」：鑄本、二十四卷本、黄本、異史本作「至」。
[13]
「大家」：鑄本作「其大家」。康熙本無「披髮」二字。
[14]
「既親迎」：手稿本「迎」作「而」，今用諸參校本。
[15]
「善」：鑄本作「喜」。
[16]
「翁來」：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翁至」。「駭」：青本、黄本作「駭然」。
[17]
「扑然」：黄本「扑地」。
[18]
「以其」：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因其」。「擬罪」：黄本作「罪擬」。
[19]
「乃罷」：康熙本作「而罷」。
[20]
「掖」：黄本作「腋」。「掖」，古「腋」字。
[21]
掖庭：〖何註〗掖音奕，與腋通，宫旁舍也。殿旁垣曰掖垣，宫闕旁小門曰左右掖門，皆取肘腋之義。《前漢書·百官公卿表》：武帝更永巷爲掖庭。
[22]
「家」：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家去」。
[23]
「小娘子來」：康熙本作「小娘來」。
[24]
「謂是」：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謂」。
[25]
「送女之事」：黄本作「送女事」。
[26]
「破材」：青本作「破棺」。
[27]
「官以南屢無行」：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官因南屢行無理」。康熙本「坐」作「坐論」。
[28]
黄本此段作「異史氏曰：『始亂而終成之，非德也，况誓之於始，而棄之於終乎。撻於室，聽之；哭於門亦聽之，豈尚有人心耶！而所以報之者，亦比李十郎慘矣。』」
[29]
「鼽」：諸本均作「骫」，今逕改。
梁彦
徐州梁彦，患鼽嚏[1][2]，久而不已。一日方卧，覺鼻奇癢，遽起大嚏，有物突出落地，狀類屋上瓦狗[3]，約指頂大；又嚏，又一枚落；四嚏，凡落四枚。蠢然而動，相聚互嗅。俄而强者齧弱者以食。食一枚，則身頓長[4]。瞬息吞併，止存其一，大於鼫鼠[5]矣。伸舌周匝，自舐其吻。梁大愕，踏之。物緣襪而上，漸至股際。捉衣而撼擺[6]之，粘據不可下，頃入衿底，爬抓腰脅[7]，大懼，急解衣擲地。捫之，物已貼伏腰間。推之不動，掐[8]之則痛，竟成贅疣[9]；口眼已合，如伏鼠然。
【校記】（底本：手稿本
參校本：康熙本、青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鑄本）
[1]
鼽嚏：〖吕註〗《禮·月令》：「季秋行夏令，民多鼽嚏。」註：「鼽者，氣窒於鼻；嚏者，聲發於口。皆肺病。以夏火克金，故病此也。」○按：鼽嚏音求帝。鼽从鼻从九，坊本作骫誤。〖何註〗鼽音裘，病寒鼻窒也。嚏音帝。《詩》：「願言則嚏。」
[2]
「頓長」：二十四卷本作「暴長」。
[3]
瓦狗：〖吕註〗《潛夫論》：「或作泥車、瓦狗、馬騎、倡俳諸戲弄小兒之具。」
[4]
「爬抓」：鑄本作「爬搔」。
[5]
鼫鼠：〖何註〗鼫音石，五技鼠也。〖吕註〗《爾雅》鼫鼠註：「形大如鼠，頭如兔，尾有毛，關西呼爲鼠。」
[6]
撼擺：〖何註〗撼，含上聲，摇動也。擺，拜上聲。撼擺之，言欲振落之也。
[7]
「贅疣」：手稿本、康熙本、鑄本作「贅厖」，今據青本、二十四卷本、異史本改。
[8]
掐：〖何註〗音恰，爪刺也。
[9]
「玉璇」：鑄本作「王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