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校对)第12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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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肉
姜太史玉璇[1]言[2]:「龍堆之下,掘地數尺,有龍肉充牣[3]其中,任人割取。但勿言『龍』字。或言『此龍肉也』,則霹靂震作,擊人而死。」太史曾食其肉,實不謬也。
〔何評〕龍堆多龍肉,固知雁門之雁美矣。
【校記】(底本:手稿本
參校本:康熙本、青本、二十四卷本、鑄本、異史本)
[1]
姜太史玉璇:〖吕註〗名元衡,即墨人。
[2]
青系無此篇。
[3]
充牣:〖何註〗滿也。
魁星[1]
鄆城張濟宇,卧而未寐[2],忽見光明滿室。驚視之[3],一鬼執筆立,若魁星狀。急起拜叩,光亦尋滅。由此自負,以爲元魁之先兆也。後竟落拓無成,家亦彫落,骨肉相繼死,惟生一人存焉[4]。彼魁星者,何以不爲福而爲禍也[5]?
〔仙舫評〕按天上主文之星,乃二十八宿之奎,不從魁。自書字一訛,而俗工遂肖之若鬼然,執以斗,非古也,若張濟宇者,所見其厲鬼歟?
【校記】(底本:手稿本
參校本:異史本、康熙本、遺稿本、二十四卷本、鑄本、拾遺本)
[1]
「寐」:二十四卷本作「寢」。
[2]
康熙本「驚」下有「而」字。
[3]
拾遺本「落」作「謝」,「惟生」作「惟張」。
[4]
「禍也」:遺稿本作「禍耶」,二十四卷本此下有「異已」二字。
[5]
「然」:青本、黄本作「頹然」。
馬介甫
楊萬石,大名諸生也,生平有「季常之懼[1]」。〔手稿本某甲評〕一句提綱。妻尹氏奇悍,少迕之輒以鞭撻從事。〔馮評〕此篇寫悍婦,與《江城》一篇不同,入手便極寫。楊父年六十餘而鰥,尹以齒奴隸數。〔手稿本某甲評〕關目一一提明,爲後文伏案。楊與弟萬鍾常竊餌翁,不敢令婦知。然衣敗絮[2],恐貽訕笑,不令見客。〔但評〕綱常之變,乃至於此!○不能爲人夫,以致不能爲人子,不能爲人兄,不能爲人友,且不能爲人父,尚得謂之人也乎!〔馮評〕此更極寫一全無心肝之楊萬石。萬石四十無子,納妾王[3],旦夕不敢通一語。兄弟候試郡中,見一少年,容服都雅;與語,悦之,詢其姓字,自云:「介甫,姓馬[4]。」〔手稿本某甲評〕二語一篇貫索。由此交日密,焚香爲昆季之盟。〔但評〕與爲昆季,辱寞極矣!既别,約半載,馬忽攜僮僕過楊,值楊翁在門外曝陽捫虱[5][6];疑爲傭僕,〔但評〕其子本以傭僕視之,復奚疑?通姓氏使達主人。翁披絮去。或告馬[7]:「此即其翁也。」馬方驚訝,楊兄弟岸幘出迎。〔但評〕貽玷衣冠。○翁披絮去,子岸幘出,當日奇觀,千古奇聞,此情此狀,余亦曾於客間見之,第不至老父不温飽耳。登堂一揖,便請朝父,萬石辭以偶恙。促坐笑語,不覺向夕。萬石屢言具食,而終不見至。兄弟迭互出入,始有瘦奴持壺酒來。俄頃引盡[8],坐伺良久,萬石頻起催呼,額頰間熱汗蒸騰。俄瘦奴以饌具出,脱粟失飪[9][10],殊不甘旨。食已,萬石草草便去。萬鍾襆被來伴客寢,馬責之曰:「曩以伯仲高義,遂同盟好。今老父實不温飽,行道者羞之!」〔但評〕直言責之,方不愧昆季之盟,行道者羞之,况已爲我老父乎?萬鍾泫然曰:「在心之情,卒難申致。家門不吉,蹇遭悍嫂[11],尊長細弱,横被摧殘。非瀝血[12]之好,此醜不敢揚也。」〔但評〕尊長細弱,横被摧殘,對瀝血之好,衹應曰此仇不敢忘也,萬鐘之言可謂難兄難弟。馬駭嘆移時,曰:「我初欲早旦而行,今得此異聞,不可不一目見之。〔但評〕有所恃而不恐,是以敢見。請假閑舍,就便自炊[13]。」〔馮評〕好漢。人避之不及也。萬鍾從其教,即除室爲馬安頓;夜深竊餽蔬稻,惟恐婦知[14]。馬會其意力卻之,且請楊翁與同食寢;自詣城肆,市布帛,爲易袍褲。父子兄弟皆感泣。〔但評〕父子兄弟皆感泣,楊翁可憐,萬鐘可恥,萬石可殺。萬鍾有子喜兒,方七歲,夜從翁眠。馬撫之曰:「此兒福壽,過於其父,〔手稿本某甲評〕贊一句,後面投井、鄉捷具已伏根。但少年孤苦耳[15]。」婦聞老翁安飽,大怒,輒駡,謂馬强預人家事[16];初惡聲尚在閨闥,漸近馬居,以示瑟歌[17]之意。楊兄弟汗體徘徊,不能制止,而馬若弗聞也者。〔但評〕强預人家事,余亦嘗犯此忌。聞瑟歌時,亦學馬之若弗聞也者。迨萬不能忍,亦唾之駡之;第未能使其褲履俱脱,足纏縈道,至今猶忿然。妾王體妊[18]五月,婦始知之,褫衣[19]慘掠,已乃唤萬石跪受巾幗,操鞭逐出。值馬在外,慚懅[20]不前;又追逼之始出。婦亦隨出[21],叉手頓足。觀者填溢。馬指婦叱曰:「去,去!」婦即反奔,若被鬼逐,褲履俱脱,足纏縈繞於道上,〔但評〕薄責示懲,猶輕視此婦。〔馮評〕真好看煞人。徒跣[22]而歸,面色灰死。少定,婢進襪履,着已噭啕大哭。家人無敢問者[23]。馬曳萬石爲解巾幗,萬石聳身定息,如恐脱落;〔馮評〕或疑描寫太過,然天下必有之事。馬强脱之,而坐立不寧,猶懼以私脱加罪。〔但評〕擅脱巾幗重犯,其罪不小。探婦哭已乃敢入,趦趄而前。婦殊不發一語,遽起入房自寢,萬石意始舒,與弟竊奇焉[24]。家人皆以爲異,相聚偶語。婦微有聞,益羞怒,遍撻奴婢;呼妾,妾創劇不能起,婦以爲偽,就榻搒之,崩注墮胎。〔馮評〕惡極。萬石於無人處,對馬哀啼,馬慰解之,呼僮具牢饌,更籌再唱,不放萬石歸[25]。婦在閨房,恨夫不歸,方大恚忿,聞撬[26]扉聲,急呼婢則室門已闢。有巨人入,影蔽一室,狰獰如鬼;俄又有數人入,各執利刃。婦駭絶欲號,巨人以刀刺頸[27],曰:「號便殺卻!」婦急以金帛贖命,巨人曰:「我冥曹使者,不要錢,但取悍婦心耳[28]!」婦益懼,自投敗顙[29],巨人乃以利刃畫婦心而數之曰:如某事,謂可殺否?即一畫。凡一切凶悍之事,責數殆盡,刀畫膚革,不啻數十,〔馮評〕金聖嘆喜説快事,此真天下第一快事也。〔但評〕若搒妾墮胎,絶人宗嗣,王法不宥,天理不容。馬能以利刃畫其心,人皆呼快。余則爲之惜曰:「何不立刻殺卻!」末乃曰:「妾生子,亦爾宗緒,何忍打墮?此事必不可宥!」〔但評〕我亦曾見似此之人,不能如馬以術治之。愧甚,愧甚。乃令數人反接其手,剖視悍婦心腸。〔但評〕恨不即剖。婦叩頭乞命,但言知悔。〔但評〕凡口中自言知悔而乞命者,必不能悔,不肯悔。以法懼之者,其術必窮,故惟有殺之而已。俄聞中門啟閉,曰:「楊萬石來矣。既已悔過[30],姑留餘生。」〔馮評〕過接妙。紛然盡散。無何,萬石入,見婦赤身綳繫[31],心頭刀痕,縱横不可數;解而問之,得其故,大駭,竊疑馬[32]。明日,向馬述之,馬亦駭。由是婦威漸斂,經數月不敢出一惡語。馬大喜,告萬石曰:「實告君,幸勿宣洩。前以小術懼之。〔但評〕婦人之悍妬,固生性使然,亦多由其夫人闒茸漸積而釀成之。故余嘗謂婦人之不德,婦人之不幸。而遇人之不淑也。尹之奇悍,豈盡尹之罪乎?以術懼之,而以實告之,亦馬疏忽處。既得好合[33],請暫别也。」遂去。婦每日暮,挽留萬石作侣,歡笑而承迎之。萬石生平不解此樂,遽遭之,覺坐立皆無所可[34]。〔但評〕「生平不解此樂」二語,千醜萬醜,一齊寫出。前日不敢私脱巾幗,可謂受辱不怨;此時坐立皆無所可,可謂受寵若驚。婦一夜憶巨人狀,瑟縮摇戰,萬石思媚婦意,微露其假。〔馮評〕叔寶無心肝一至於此。〔何評〕奴才。婦遽起,苦致窮詰,萬石自覺失言,而不可悔[35],遂實告之。婦勃然大駡[36],萬石懼,長跽牀下[37]。婦不顧,哀至漏三下,婦曰[38]:「欲得我恕,須以刀畫汝心頭如干數,此恨始消。」〔但評〕必如是,方足嘗獻媚之忠。乃起捉厨刀。萬石大懼而奔,婦逐之。犬吠鷄騰,家人盡起。萬鍾不知何故,但以身左右翼兄。婦方詬詈[39],忽見翁來,睹袍服,倍益烈怒;即就翁身條條割裂,批頰而摘翁髭。萬鍾見之怒,〔馮評〕稍有心肝者,斷耐忍不得。以石擊婦中顱,顛蹶而斃[40]。萬鍾曰:「我死而父兄得生,何憾!」遂投井中,救之已死。〔但評〕萬鐘一擊,差强人意,惜其投井太速,身死而父兄仍不得生,未免齎恨於地下耳。移時,婦蘇[41],〔但評〕偏不死。聞萬鍾死,怒亦遂解。既殯,弟婦戀兒,矢不嫁;婦唾駡不與食,醮去之。遺孤兒,朝夕受鞭楚。俟家人食訖,始啖以冷塊[42]。積半歲,兒尪羸,僅存氣息。一日,馬忽至,〔馮評〕天上飛來。萬石囑家人勿以告婦。馬見翁襤縷如故大駭,又聞萬鍾殞謝[43],頓足悲哀。兒聞馬至,便來依戀,前呼馬叔。馬不能識,審顧始辨,驚曰:「兒何憔悴至此?」翁乃囁嚅[44],具道情事。馬忿然謂萬石曰:「我曩道兄非人,果不謬。兩人止此一綫——殺之,將奈何?」萬石不言,惟伏首貼耳而泣。〔但評〕無丈夫氣,衹有一哭。坐語數刻[45],婦已知之,不敢自出逐客,但呼萬石入,批使絶馬。含涕而出,批痕儼然。馬怒之曰:「兄不能威,獨不能斷『出』耶[46]?〔但評〕我亦嘗謂:「畏内之人,雖不能威,何爲亦不能斷出?」友人曰:「子言左矣!能威者即能斷出,而决不至於出;不能威者必至於應出,而决不能斷;蓋能斷之人,必須能威之人也。」毆父殺弟,安然忍受[47],何以爲人?」〔馮評〕人有不可解者,受妻子之氣而無怨心,受父母之責而有違言。萬石能斷則能威矣。天地生人,另是一種肺腸,不可以常理測。馬生奈何!〔鑄本無名氏評〕楊萬石真千古之羞人也。世果有此人,即裂肝剖心,亦不足盡其罪。萬石欠伸,似有動容。馬又激之曰:「如渠不去,理須威劫,〔但評〕果能威劫,則能去矣。便殺卻[48],勿懼!僕有二三知交,都居要地,必合極力,保無虧也[49]。」萬石諾,負氣疾行,奔而入,適與婦遇。叱問:「何爲?」萬石遑遽失色,以手據地,曰:「馬生教余出婦。」〔手稿本某甲評〕聲情畢現。〔但評〕聞有總戎某,爲婦所逼。其麾下慫恿戎裝帶劍而入以威之,負氣疾行而入。婦叱問何爲,總戎失色,以手據地曰:「請夫人閲操。」正與此對。○負氣而入,本是假氣,以手據地而言,本是真言。讀者至此,無不噴飯;余獨勃然,若將按劍,不知何故。〔馮評〕「無恨心」三字如牛渚然犀。○似後主語。〔何評〕奴才。婦益恚,顧尋刀杖,萬石懼而卻走[50]。馬唾之曰:「兄真不可教也已!」遂開篋,出刀圭藥,合水授萬石飲,曰:「此『丈夫再造散』。〔手稿本某甲評〕名色新奇。〔但評〕「丈夫再造散」,方名甚奇,藥力甚速。果爾,願刊布三千大千世界,普救恒河沙數畏内男子。但藥力終有消時,奈何,奈何!〔馮評〕散名奇絶。〔何評〕名目奇。所以不輕用者,以能病人故耳。今不得已暫試之。」飲下,少頃,萬石覺忿氣填胸,〔但評〕忿氣,駭人。如烈焰中燒,刻不容忍;直抵閨闥,叫喊雷動。〔但評〕叫喊駭人。婦未及詰,萬石以足騰起[51],〔但評〕足騰起,駭人。婦顛去數尺有咫[52],即復握石成拳,擂擊[53]無算。〔但評〕握石擂擊,駭人。〔馮評〕勇猛可觀,幾比巨人刀劃。婦體幾無完膚,嘲[54]猶駡[55]。萬石於腰中出佩刀,〔但評〕腰中出佩刀,駭人。婦駡曰:「出刀子,敢殺我耶?」萬石不語,割股上肉大如掌,擲地上[56],〔但評〕割股肉擲地,更駭煞人。方欲再割,婦哀鳴乞恕。萬石不聽,又割之。〔但評〕乞恕不聽又割,更駭煞人。家人見萬石凶狂,相集死力掖出。馬迎去,捉臂相用慰勞。萬石餘怒未息,屢欲奔尋,馬止之。少間,藥力漸消[57],嗒焉若喪[58],〔但評〕於此,當謂人曰:「欲勇者賈餘勇。」惜藥力不能除去病根,奈何,奈何!馬囑曰:「兄勿餒。乾綱之振,在此一舉。夫人之所以懼者,非朝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但評〕吾固曰:「天下之悍婦,皆天下闒茸之人成之也。」譬昨死而今生,須從此滌故更新;再一餒[59],則不可爲矣。」〔但評〕昨死不死,今生不生。積固難滌,新暫難更。一蹶不振,一餒難興。於彼何尤,再造無靈。吁嗟乎!再造無靈。○丈夫氣而資藥力,則未有不餒者。乾綱之不振,雖有神仙,亦未如之何也矣。遣萬石入探之。婦股慄心懾[60],倩婢扶起,將以膝行,止之乃已。出語馬生,父子交賀。馬欲去,父子共挽之,馬曰:「我適有東海之行,故便道相過,還時可復會耳。」月餘,婦起,賓事良人[61];久覺黔驢無技[62],漸狎,漸嘲,漸駡,〔馮評〕三「漸」字畫鬼伎倆。居無何,舊態全作矣。〔但評〕人之所以懼者,未有不自嘲狎起。翁不能堪,宵遯,至河南,隸道士籍。萬石亦不敢尋。年餘,馬至,〔馮評〕忽去忽來,仙乎,仙乎!不知仙人何取於萬石,而爲之盡情盡致如此。知其狀,怫然責數已[63],〔但評〕何必責之,徒污人口。立呼兒至,置驢子上,驅策逕去[64]。由此鄉人皆不齒萬石。學使案臨,以劣行黜名[65]。〔但評〕衣冠禽獸,黜之已晚。○此等生員,留之污穢世界。又四五年,遭回禄,居室財物,悉爲煨燼[66][67],〔但評〕悍火成災。延燒鄰舍。村人執以告郡,罰鍰[68]煩苛,於是家産漸盡,至無居廬。近村相戒無以舍舍萬石[69],尹氏兄弟怒婦所爲,亦絶拒之[70]。萬石既窮,質妾於貴家,偕妻南渡;至河南界,資斧已絶,婦不肯從,聒夫[71]再嫁。〔但評〕聒夫再嫁,天下之悍婦妬婦,鮮有能爲貞婦者,此情理之所必然也。〔何評〕可知。適有屠而鰥者,以錢三百貨去。〔但評〕悍妬之婦,無有不淫,嫁得屠人,畢生吃着不盡矣。萬石一身,丐食於遠村近郭間。至一朱門,閽人訶拒不聽前。少間一官人出,萬石伏地啜泣。官人熟視久之,略詰姓名,驚曰:「是伯父也!何一貧至此[72]?」萬石細審,知爲喜兒,不覺大哭。從之入,見堂中金碧焕映。俄頃,父扶童子出,相對悲哽。萬石始述所遭:初,馬攜喜兒至此,數日,即出尋楊翁來,使祖孫同居。又延師教讀。〔馮評〕如此友朋衹合於神仙中求之。十五歲入邑庠[73],次年領鄉薦,〔馮評〕映上福相來。始爲完婚。乃别欲去,祖孫泣留之,馬曰:「我非人,實狐仙耳,道侣相候已久。」遂去。孝廉言之,不覺惻楚。因念昔與庶伯母同受酷虐,倍益感傷[74],遂以輿馬賫金贖王氏歸。年餘,生一子,因以爲嫡。尹從屠半載,狂悖[75]猶昔。夫怒,以屠刀孔其股[76],穿以毛綆懸梁上,荷肉竟出。〔馮評〕比巨人之劃刀,萬石之藥力,更爽快煞人。號極聲嘶,鄰人始知。解縛抽綆,一抽則呼痛之聲震動四鄰。以是見屠來則骨毛皆竪。後脛創雖愈,而斷芒遺肉内,終不良於行[77];〔但評〕扎之以屠刀,穿之以毛綆,斷芒遺肉,股屈不伸,肉食其可得乎?顧安得天下許多屠人,收盡天下無數悍妒婦人也。猶夙夜服役,無敢少懈。屠既横暴,每醉歸則撻詈不情。至此始悟昔之施於人者亦猶是也。〔何評〕如何。一日,楊夫人及伯母燒香普陀寺,近村農婦並來參謁。尹在中悵立不前。王氏故問:「此伊誰?」家人進白:「張屠之妻。」便訶使前,與太夫人稽首。王笑曰:「此婦從屠,當不乏肉食,何羸瘠乃爾?」尹愧恨,歸欲自經,綆弱不得死,屠益惡之。歲餘,屠死。途遇萬石,遥望之,以膝行,淚下如縻[78][79]。萬石礙僕,未通一言。歸告侄,欲謀珠還。〔但評〕無恥。〔何評〕奴才。侄固不肯。婦爲里人所唾棄,久無所歸,依羣乞以食,萬石猶時就尹廢寺中。〔但評〕既謀珠還,又同苟合,萬石到底非人。侄以爲玷,陰教羣乞窘辱之,乃絶。此事余不知其究竟,後數行,乃畢公權[80]撰成之。
異史氏曰:「懼内[81],天下之通病也。〔馮評〕謂天下之通病,聊齋奈何?然不意天壤之間乃有楊郎!寧非變異?余嘗作《妙音經》[82]之續言[83],謹附録以博一噱:
『竊以天道化生萬物[84],重賴坤成;男兒志在四方,尤須内助。同甘獨苦,勞爾十月呻吟;就濕移乾[85],苦矣三年嚬笑[86]。此顧宗祧而動念,君子所以有伉儷之求;瞻井臼而懷思,古人所以有魚水之愛也。第陰教之旗幟日立,遂乾綱之體統無存[87]。始而不遜之聲,或大施而小報;繼則如賓之敬,竟有往而無來。衹緣兒女深情,遂使英雄短氣。〔但評〕兒女情深,英雄氣短,茫茫苦海,同此病源。牀上夜叉坐[88][89],任金剛亦須低眉[90];釜底毒煙生[91],即鐵漢無能强項[92]。秋砧[93]之杵可掬,不搗月夜之衣;麻姑之爪能搔[94],輕拭蓮花之面[95]。小受大走[96],直將代孟母投梭[97];婦唱夫隨[98],翻欲起周婆制禮[99]。〔但評〕孟母投梭,視之如子,周婆制禮,恨極我公。婆娑跳擲[100],停觀滿道行人;嘲鳴嘶,撲落一羣嬌鳥[101]。惡乎哉!呼天籲地,忽爾披髮向銀牀[102];醜矣夫!轉目摇頭,猥欲投繯延玉頸[103]。當是時也,地下已多碎膽[104],天外更有驚魂[105]。〔但評〕嚇破愚兒膽,那有丈夫氣!北宫黝未必不逃,孟施舍焉能無懼?將軍氣同雷電[106],一入中庭,頓歸無何有之鄉[107];大人面若冰霜,比到寢門,遂有不可問之處。〔但評〕「將軍氣同雷電」,鋭氣每挫夫人城,「大人面若冰霜」,鬼面常露夜叉國。豈果脂粉之氣,不勢而威?胡乃骯髒[108]之身,不寒而慄[109]?猶可解者:〔馮評〕真不可解。魔女翹鬟來月下,何妨俯伏皈依?最冤枉者:鳩盤蓬首到人間,也要香花供養[110]。〔但評〕可解者終是强解,最冤者總不知冤。聞怒獅之吼[111],則雙孔撩天[112];聽牝鷄之鳴[113],則五體投地[114]。登徒子淫而忘醜[115],迴波詞[116]憐而成嘲。設爲汾陽之婿[117],立致尊榮,媚卿卿良有故;若贅外黄之家[118],不免奴役,拜僕僕將何求?彼窮鬼[119]自覺無顔[120],任其斫樹摧花[121],止求包荒[122]於悍婦[123];如錢神[124]可云有勢,乃亦嬰鱗犯制[125],不能借助於方兄[126]。〔但評〕窮鬼因衣食而怨言,豪家爲姫妾而拚命。豈縛遊子之心,惟兹鳥道?抑消霸王之氣,恃此鴻溝[127]?然死同穴、生同衾,何嘗教吟「白首」[128][129]?而朝行雲、暮行雨,輒欲獨占巫山[130]。恨煞「池水清」[131],空按紅牙[132]玉板;憐爾「妾命薄」[133],獨支永夜寒更。蟬殼鷺灘[134],喜驪龍之方睡[135];犢車麈尾[136][137],恨駑馬之不奔。榻上共卧之人,撻去方知爲舅[138];牀前久繫之客,牽來已化爲羊[139]。〔但評〕妒之受病,直入膏肓;妒之貽羞,難灑江漢。需之殷者僅俄頃,毒之流者無盡藏。買笑[140]纏頭,而成自作之孽[141],太甲必曰難違;俯首貼耳,而受無妄之刑,李陽亦謂不可[142]。酸風凛冽,吹殘綺閣之春;醋海汪洋,淹斷藍橋[143]之月。〔但評〕酸風醋海中,吹散多少癡魂,淹殺多少艷骨!又或盛會忽逢,良朋即坐:斗酒藏而不設[144],且由房[145]出逐客之書[146];故人疏而不來[147],遂自我廣絶交之論[148]。甚而雁影分飛,涕空沾於荆樹[149];鸞膠[150]再覓,變遂起於蘆花[151]。故飲酒陽城,一堂中惟有兄弟[152];吹竽商子,七旬餘並無室家[153][154]。古人爲此有隱痛矣。嗚呼!百年鴛偶[155],竟成附骨之疽;五兩鹿皮[156],或買剥牀[157]之痛。髯如戟[158]者如是,膽似斗[159]者何人?固不敢於馬棧下[160]斷絶禍胎,又誰能向蠶室[161]中斬除孽本[162]?娘子軍[163]肆其横暴,苦療妬之無方[164];胭脂虎[165]啖盡生靈,幸渡迷[166]之有楫。天香[167]夜爇[168],全澄湯鑊之波[169];花雨[170]晨飛,盡滅劍輪[171]之火。極樂之境[172],彩翼雙棲[173];長舌之端[174],青蓮並蒂[175]。拔苦惱於優婆[176]之國,立道場於愛河[177]之濱。咦!願此幾章貝葉文,灑爲一滴楊枝水[178][179]。』」〔但評〕觀自在不惜傾倒净瓶,善男子還當翻成貝葉。
【校記】(底本:手稿本
參校本:康熙本、異史本、青本、黄本、鑄本、二十四卷本)
[1]
季常之懼:〖何註〗季常,東坡友,方山子陳慥也,懼内。〖吕註〗陳慥字季常,蜀人,寓居黄岡,號方山子。又號龍丘子,詳見「怒獅之吼」註。
[2]
「妾王」:青本、黄本作「妾王氏」。
[3]
「姓馬」:康熙本、異史本、鑄本、二十四卷本作「馬姓」。
[4]
「楊翁」:黄本作「翁」。
[5]
捫虱:〖何註〗王猛見苻堅,捫虱而談當世之務。
[6]
「告馬」:鑄本作「告曰」。
[7]
「引盡」:康熙本、異史本、鑄本、二十四卷本作「飲盡」。
[8]
「脱粟」:異史本、鑄本作「脱米」。
[9]
失飪:〖何註〗烹飪失宜也。
[10]
「悍嫂」:黄本作「悍婦」。
[11]
「自炊」:康熙本作「自歡」。
[12]
瀝血:〖吕註〗《諫諍序》:「瀝血抽誠,披胃見款。」○韓愈《歸彭城》詩:「刳肝以爲紙,瀝血以書辭。」
[13]
「婦知」:黄本作「嫂知」。
[14]
「孤苦」:手稿本、康熙本、異史本、鑄本作「孤害」,今據青本、黄本、二十四卷本改。
[15]
「追逼」:黄本作「追迫」。「隨」:青本、黄本作「遂」。
[16]
强預人家事:〖吕註〗《世説》:「桓公欲遷都,孫綽上表。公曰:『君何不尋《遂初賦》,而强預人家國事。』」
[17]
瑟歌:〖何註〗取瑟而歌,使之聞之也。
[18]
妊:〖何註〗娠也。
[19]
褫衣:〖何註〗奪去其衣也。褫音豸,奪也。《易·訟》:「終朝三褫之。」△按:褫音尺。
[20]
慚懅:〖何註〗懅音渠,亦慚也。《後漢書·王霸傳》:「霸慚懅而退。」
[21]
「家人」:異史本、鑄本、二十四卷本作「家」。
[22]
徒跣:〖何註〗赤足也。
[23]
「奇焉」:二十四卷本作「奇馬」,康熙本作「奇馬焉」;黄本「焉」作「之」。
[24]
「石歸」: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石去」。
[25]
「以刀」:青本作「以刃」。
[26]
撬:〖何註〗牽幺切,又音波,摇也。
[27]
「心耳」:青本、黄本作「心」。
[28]
「楊萬石」:黄本作「萬石」。「既已」:康熙本作「既而」。
[29]
自投敗顙:〖何註〗以首投地,至於敗顙。
[30]
康熙本無「赤身」二字。
[31]
「疑馬」:青本、黄本作「疑焉」。
[32]
「好合」:青本、黄本作「合好」。
[33]
「所可」:鑄本作「可所」。
[34]
「不可」: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康熙本作「不能」。「悔」:二十四卷本作「諱」;鑄本作「晦」。
[35]
「勃然」:青本作「勃怒」。
[36]
「長跽」:青本、黄本、二十四卷本、康熙本作「長跪」。
[37]
「哀至漏三下,婦曰」:異史本作「哀愈切,婦曰」;青本、黄本「哀」作「哀懇」:「婦曰」,鑄本無此二字,黄本作「乃曰」。
[38]
「婦方」:鑄本、二十四卷本作「婦乃」。
[39]
「斃」:黄本作「死」。
[40]
「婦蘇」:鑄本作「婦復蘇」。
[41]
「俟」:青本、黄本作「候」。「塊」:黄本作「飯」。
[42]
「碩謝」:康熙本作「婦謝」。
[43]
「一綫」:青本作「綫」。「語數」:康熙本作「數語」。
[44]
囁嚅:〖何註〗欲言不言也。
[45]
「含」:黄本作「萬石含」。「出耶」:二十四卷本作「出之耶」。
[46]
「忍受」:鑄本作「忍之」。
[47]
「理須」:二十四卷本作「須以」。「威劫,便殺卻」:康熙本、鑄本作「殺,即便殺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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