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校对)第14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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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顧」: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顧臨」。
[10]
「凶訃」:康熙本作「凶訴訃」,今據諸參校本删改。「挽入」:鑄本作「挽」。
[11]
「亦不畏怖」:趙抄本自「怖」而上至「邑劉氏」全缺,鑄本「畏」作「爲」。
[12]
「劉某」:鑄本作「某」。
[13]
悛:〖何註〗音詮,改也。
[14]
「不死」:康熙本作「不遠」,今據諸參校本改。
[15]
「色稍霽」:鑄本「色」上有「其」字,趙抄本作「其色少霽」。
[16]
「夫妻完聚,吏曰」:鑄本「妻」作「婦」,「吏」字殘缺;趙抄本「曰」作「云」。
[17]
「墮」:異史本作「隨」。「二人索賄」:鑄本「二人」殘缺。
[18]
「專勒」:青本作「專劫」,康熙本作「專敕」,今據鑄本、異史本、趙抄本、二十四卷本改。
[19]
「掬」:二十四卷本作「口」。
[20]
「遂蘇」:康熙本作「遂醒」,今據五參校本改。
[21]
「隸」:鑄本原作「穎」,塗改。
[22]
「在油肆」:異史本、鑄本、趙抄本作「油肆」。
[23]
「買」:趙抄本作「置」。「緊要」:鑄本、趙抄本作「要緊」。
[24]
「粟貴」:鑄本作「粟」。「自度非三百」:鑄本、趙抄本作「自度非得三百數」,二十四卷本作「自度三百數」。
[25]
「此前」:鑄本無此二字;異史本、趙抄本「猶」作「尤」。
[26]
芒然:〖何註〗芒,罷倦貌。忿争之容,改而爲退讓之容,故以罷倦狀。
[27]
「尤」:鑄本作「又」。
[28]
「異史……仁者耶」:康熙本無此段。
邵女[1]
柴廷賓,太平人。妻金氏不育,又奇妬[2]。〔但評〕不育則不應妬,乃惟不育者偏妬。愈妬則愈不育,愈不育愈不肯自信爲不育、自安於不育。生妬心、增妬才,生之增之不已,則愈出愈奇矣。妬之害已不可勝言,况於奇乎!柴百金買妾,金暴遇之,經歲而死。〔方評〕顯妬之。柴忿出獨宿,數月不踐閨闥。一日,柴初度,金卑詞莊禮爲丈夫壽。柴不忍拒,始通言笑。金設筵内寢,招柴,柴辭以醉。金華妝〔但評〕妬者無不華妝。自詣柴所[3],曰:「妾竭誠終日,君即醉,請一琖而别。」柴乃入,酌酒話言。妻從容曰:「前日誤殺婢子,今甚悔之。〔但評〕妬者無不甘辭,妬者無不口悔。何便仇忌,遂無結髮情耶?後請納金釵十二[4][5],妾不汝瑕疵[6]也。」〔但評〕妬者無不口許。柴益喜,燭盡見跋[7],遂止宿焉。〔但評〕妬者衹求如此。由此敬愛如初。〔但評〕金不惟有奇妬心,且有奇妬才。家有此等胭脂虎,即有萬斛明珠,慎勿置小星以飽其腹也。金便呼媒媪來,囑爲物色佳媵;而陰使遷延勿報,己則故督促之。〔方評〕陰妬之。如是年餘,柴不能待,遍囑戚好爲之購致,得林氏之養女。金一見,喜形於色,〔何評〕假也。飲食共之,脂澤花釧,任其所取。〔但評〕胭脂虎爲笑面虎,妬婦津成普渡津,此之謂奇。然林故燕産,不習女紅,綉履之外,須人而成。金曰:「我家素勤儉,非似王侯家,買作畫圖看者。」於是授美錦,使學製[8],若嚴師誨弟子。初猶呵駡,繼以鞭楚[9]。柴痛切於心,不能爲地。而金之「憐愛」林尤倍於昔,〔王芑孫評〕詭計。〔但評〕此爲更奇。〔何評〕假也。往往自爲妝束,匀鉛黄焉。〔方評〕愈出愈狡,非智者莫辨。但履跟稍有摺痕,則以鐵杖擊雙彎,髪少亂則批兩頰。〔五芑孫評〕暗毒。林不堪其虐自經死。〔但評〕貌爲親愛,而即以其所親愛者致之死,而人不知。不特妻妾之間有之也,人臣擅權固寵,嫉賢忌能,其主英明,未有不用此術者。〔馮評〕似周顗母李絡秀。柴悲慘心目,頗致怨懟[10]。妻怒曰:「我代汝教娘子,有何罪過?」〔但評〕凡有機心者,終不能忍,偏要自家説出。柴始悟其奸,〔方評〕前何夢夢。因復反目[11],永絶琴瑟之好;〔但評〕柴何見事晚也?然當其時誠未易悟其姦矣。蓋陽惡易防,陰惡難防也。
陰於别業修房闥,思購麗人而别居之。荏苒半載,未得其人。偶會友人之葬[12],見二八女郎,光艷溢目,停睇神馳。女怪其狂顧,秋波斜轉之。〔但評〕此時已用冰鑒書。詢諸人,知爲邵氏。邵貧士,止此女,少聰慧[13],教之讀,過目能了,尤喜讀《内經》[14]及冰鑒書。〔王芑孫評〕伏後文。〔方評〕邵女之才識在此。父愛溺之[15],有議婚者,輒令自擇,而貧富皆少所可,故十七歲猶未字也。柴得其端末,知不可圖,然心低徊之;又冀其家貧,或可利動,謀之數媪,無敢媒者,遂亦灰心,無所復望。忽有賈媪者,以貨珠過柴,柴告所願[16],賂以重金,曰:「止求一通誠意[17],其成與否所勿責也。萬一可圖,千金不惜。」媪利其有[18],諾之。登門,故與邵妻絮語,〔但評〕故閑話,妙。睹女,驚贊〔但評〕如不知有女者,妙。曰:「好個美姑姑!假到昭陽院[19],趙家姊妹[20]何足數得!」〔方評〕一贊。〔馮評〕此一段詞令之妙,仿佛《國策》。〔但評〕極力一揚,妙。又問:「婿家阿誰?」〔但評〕故問婿家,妙。邵妻答:「尚未。」媪言:「若個娘子,何愁無王侯作貴客[21]也!」〔但評〕偏説王侯作婿,更匪夷所思。邵妻嘆曰:「王侯家所不敢望,衹要個讀書種子,便是佳耳。〔但評〕正爲逼出此句來。我家小孽冤翻復遴選[22],十無一當。不解是何意向。」媪曰:「夫人勿須煩怨。恁個麗人,不知前身修何福澤,才能消受得!〔方評〕又一贊。昨一大笑事:柴家郎君云,於某家塋邊望見顔色,願以千金爲聘。〔但評〕再一揚,然後以大笑事跌入,即對付「讀書種子」句,順便説出千金以熏之。此非餓鴟作天鵝想耶[23][24]?〔但評〕偏一抑,匪夷所思。早被老身訶斥去矣!」〔方評〕用反説,乃不唐突。〔馮評〕看他於開不得口處開口笑之,駁斥之,無意中以千金動之,末仍以不了語探之,極語言之妙。邵妻微哂未答[25],媪曰:「便是秀才家,難與校計;若在别個,失尺而得丈,宜若可爲矣。」〔馮評〕一縱一擒,一挑一剔。邵妻復笑不言,媪撫掌[26]曰:「果爾,則爲老身計亦左也[27]。〔何評〕舌端可畏。日蒙夫人愛,登堂便促膝賜漿酒[28];若得千金,出車馬入樓閣,老身再到門,則閽者呵叱及之矣。」〔方評〕直動以利便笨,却從自己不利形容出來,使人不知不覺入其元中。彼婦之口亦可畏也。〔馮評〕直是口底生蓮,末仍重言千金以欣動之,却無一字呆板,真會説女蘇、張也。都從上「貧士」二字伏根。〔但評〕因其未答,而既代白其意中難説之言,復以别人動之,已迎刃而解矣。「復笑不言」,意已動矣,又以自家從對面再形容襯托,直熏動到十分。並不爲彼打算一句,已是打算到萬分有益無損處。舌底生蓮,辭令最妙品。邵妻沉吟良久,〔馮評〕説入邵母心裏去,靈心妙舌。起而去,與夫語移時,唤其女,又移時三人並出。邵妻笑曰:「婢子奇特,多少良匹悉不就,聞爲賤媵則就之,但恐爲儒林笑也!」〔但評〕此一段文字,得力全在「故與邵妻絮語」一句。蓋使入門而告以本意,則千金爲聘之言如何出口?失尺得丈之言又如何出口?須看其死中求活,衹故作閑談:先從高一層説起,使之自口道出;又復借爲笑談,若有意若無意,冲口而出,即便揚開,然後揣其微哂之意,順手代説出作難本心;至見其復笑不言,乃極力熏勤,却從自家身上對面烘襯而出。抑揚頓挫,不即不離,使人入其彀中而不覺。此等筆墨,乃濫觴於《戰國策》者。媪曰:「倘入門,得一小哥子,大夫人便如何耶!」言已,告以别居之謀。邵益喜,唤女曰:「試同賈姥言之。此汝自主張,勿後悔,致懟父母。」女覥然曰:「父母安享厚奉,則養女有濟矣[29]。〔馮評〕仁孝之言,聞之凄動。然亦可見千金之來,仁人孝子亦重賴之矣。爲之三嘆。况自顧命薄,若得嘉耦[30],必减壽數;少受折磨,未必非福。〔但評〕自知薄命,乃能安命;自知薄福,乃能造福:古來享福皆自折磨來。前見柴郎亦福相,子孫必有興者。」〔方評〕主意已定。媪大喜,奔告。柴喜出非望,即置千金,備輿馬,娶女於别業。家人無敢言者。女謂柴曰:「君之計,所謂『燕巢於幕』[31],不謀朝夕者也。〔何評〕卓識。塞口防舌,以冀不漏,何可得乎?請不如早歸,猶速發而禍小。」〔馮評〕大識解,老主意,近乎聖人之道,尤服其堅定。〔但評〕絶大識議,皆自書中得來。○不爲嘉耦之妃,而爲怨耦之仇,藉折磨以求福壽。薄命人能安命即是造命。〔鑄本無名氏評〕識見高明。〔方評〕洞若觀火。柴慮摧殘,女曰:「天下無不可化之人。〔馮評〕無不可化之人,大非易事,唯聖者能之。然主意既定,盡其在我,能化不能化,聽之而已。我苟無過,怒何由起[32]?」〔但評〕理固如此,亦視化之者何如耳。〔方評〕信及豚魚,何况於人。柴曰:「不然。此非常之悍,不可情理動者。」女曰:「身爲賤婢,摧折其分[33]。不然,買日爲活,何可長也[34]?」柴以爲是,終躊蹰而不敢决。一日,柴他往,女青衣而出,命蒼頭控老牝馬,一嫗攜襆從之,竟詣嫡所,伏地自陳[35]。〔但評〕伏胭脂虎第一要著。○女之議論,非目極群書者不能。女之行爲,非胸包全史者亦不能。〔方評〕見到便做到,識力俱優。妻始而怒,既念其自首可原,又見容飾謙卑[36],氣亦稍平,乃命婢子出錦衣衣之,曰:「彼薄倖人播惡於衆[37],使我横被口語[38]。其實皆男子不義,諸婢無行,有以激之。汝試念背妻而立家室[39],此豈復是人矣?」女曰:「細察渠亦稍悔之[40],〔但評〕柔。但不肯下氣耳。諺云:『大者不伏小[41]。』〔但評〕剛。以禮論:妻之於夫,猶子之於父,庶之於嫡也。〔但評〕此是伏胭脂虎奇兵。夫人若肯假以詞色,則積怨可以盡捐。」〔但評〕「大者不伏下」數語,至理名言。惟能以身先之,所以侃侃而談,毫無忌諱。〔馮評〕不觸不背,出言輕妙得體如此,真有德之言也。前媒媪之言,此邵女之言,言各有當。媒媪之言近策士,邵女之言近聖賢,各極其妙。妻云:「彼自不來,我何與焉!」即命婢媪爲之除舍。心雖不樂,亦暫安之。柴聞女歸,驚怛不已[42],竊意羊入虎穴[43],狼藉已不堪矣。疾奔而至,見家中寂然,心始穩貼。女迎門而勸,令詣嫡所,柴有難色;女泣下,柴意少納。女往見妻曰:「郎適歸,自慚無以見夫人,乞夫人往一姗笑之也。」〔但評〕柔。妻不肯行,女曰:「妾已言之[44]:夫之於妻,猶嫡之於庶。孟光舉案[45],而人不以爲諂,〔但評〕剛。何哉?分在則然耳。」〔方評〕調停悉善。〔但評〕能安分者,能以分責人。○「分在則然」四字,是中庸之要道。知此,則隨身所處,無往不宜:可以貧,可以富,可以賤,可以貴,可以常,可以變;泰然自得,怨尤俱泯。天地之道,性命之功,倫常之理,不外乎是,况乃夫婦?妻乃從之,見柴曰:「汝狡兔三窟[46],何歸爲?」柴俯不對[47];女肘之,柴始强顔爲笑[48]。妻色稍霽,將返,女推柴從之,又囑庖人備酌。自是夫妻復和。女早起青衣往朝;盥已授帨,執婢禮甚恭。〔馮評〕真是左右做人難。柴入其室,苦辭之,十餘夕始肯一納。〔但評〕伏胭脂虎第二法。妻亦心賢之,然自愧弗如,積慚成忌。〔但評〕此一轉是謂奇妬。○「自愧弗如」者,本體之明,天良之發見也。積慚成忌者,牿亡之深,習染之難返也。惟知其賢而自愧,所以終久能自感悟;惟積慚而又成忌,益以見終能感之悟之者之良不易易也。〔馮評〕積慚成忌,語透極。
但女奉侍謹,無可蹈瑕[49];或薄施訶譴,女惟順受。一夜,夫妻小有反唇[50][51],曉妝猶含盛怒。女捧鏡,鏡墮,破之。妻益恚,握髮裂眦。女懼,長跪哀免[52]。〔馮評〕誰則能之。怒不解,鞭之至數十。柴不能忍,盛氣奔入,曳女出。妻呶呶逐擊之。柴怒[53],奪鞭反扑,面膚綻裂始退。由此夫妻若仇[54]。柴禁女勿往,女弗聽,早起,膝行伺幕外。妻捶牀怒駡,叱去,不聽前[55];日夜切齒,將伺柴出而後洩憤於女。柴知之,謝絶人事,杜門不通弔慶。妻無如何,惟日撻婢媪以寄其恨[56],下人皆不可堪。〔馮評〕或曰:同叙妬婦,與《楊萬石》、《江城》二篇何以不同?曰:「《楊萬石》篇專寫懦夫,《江城》篇專寫悍婦,此篇專寫邵女之賢,命意先不同也。」
自夫妻絶好,女亦莫敢當夕,〔但評〕伏胭脂虎三法。柴於是孤眠。妻聞之,意亦稍安。有大婢素狡黠[57],偶與柴語,妻疑其私,暴之尤苦[58]。婢輒於無人處,疾首怨駡。一夕,輪婢直宿[59],女囑柴,禁勿往,曰:「婢面有殺機,叵測也。」〔馮評〕讀冰鑒書。柴如其言,招之來,詐問:「何作[60]?」婢驚懼無所措詞。柴益疑,檢其衣,得利刃焉[61]。婢無言,惟伏地乞死。柴欲撻之,女止之曰:「恐夫人所聞[62],此婢必無生理。彼罪固不赦,然不如鬻之,既全其生,我亦得直焉。」〔方評〕仁人之言,其利溥哉!〔馮評〕仁哉女也。柴然之。〔但評〕其罪有由,且未成謀,固宜開其生路。會有買妾者,急貨之。妻以其不謀故罪柴,益遷怒女,詬駡益毒。柴忿顧女曰:「皆汝自取。前此殺却,烏有今日。」言已而走。妻怪其言,遍詰左右,並無知者;問女,女亦不言。心益悶怒,捉裾浪駡。柴乃返,以實告。妻大驚,向女温語,而心轉恨其言之不早。〔但評〕此一轉奇而又奇。柴以爲嫌郤盡釋,不復作防。適遠出,妻乃召女而數之曰:「殺主者罪不赦,汝縱之何心?」〔何評〕惡極。〔但評〕聞言大驚之後,即多疑多慮之人,亦必以爲嫌郤盡釋矣。恨其言之不早,而以私縱逆奴罪之,偏能强辭奪理,真所謂非常之悍,不可以情理動者。女造次不能以詞自達,妻燒赤鐵烙[63]女面,欲毁其容。〔王芑孫評〕何其毒也。婢媪皆爲之不平,每號痛一聲,則家人盡哭[64],願代受死。妻乃不烙,以針刺脅二十餘下,始揮去之。〔馮評〕物極必反,寫到此妬婦之惡已極,邵女之賢盡見,下文便好轉關。柴歸,見面創,大怒,欲往尋之,女捉襟曰:「妾明知火盆而故蹈之[65]。當嫁君時,豈以君家爲天堂耶?亦自顧命薄[66],聊以洩造化之怒耳。〔方評〕千古名言。安心忍受,尚有滿時,若再觸焉,是坎已填而復掘之也[67]。」〔馮評〕禍福循環之理,言之確鑿,能如此,則天下無不可處之事,無不可化之人,「洩造化之怒」一語,理尤精。〔但評〕薄命是干造化之怒,安命是洩造化之怒,不忍是觸造化之怒。○知火盆而故蹈之,以洩造物之怒,固是見得到處;然使不能安心忍受,則火愈撥而愈熾,不且終身蹈之乎?忍待填滿,毋復再掘,盡其在我,成敗利鈍,皆非所逆睹也。士君子處不得意時,當自顧命薄,奉此言爲韋佩。〔方評〕坎已填而復掘可爲遇災而善念不堅者法。遂以藥糝患處。數日尋愈,忽攬鏡喜曰[68]:「君今日宜爲妾賀,彼烙斷我晦紋矣!」〔但評〕自青衣詣嫡時,早爲卿賀矣。朝夕事嫡,一如往日。〔但評〕到底不懈,功行將滿矣。金前見衆哭,自知身同獨夫,略有愧悔之萌,〔方評〕無往不復,無平不陂。金之虐極,而邵女之遭虐亦極矣,宜乎晦紋斷而金之愧心萌也。時時呼女共事[69],詞色平善。月餘忽病,逆[70]害飲食。〔馮評〕中插一筆。柴恨其不死,略不顧問。數日,腹脹如鼓,日夜寢困,女侍伺不遑眠食,〔馮評〕如此奉事,禽獸都可化,况人乎?金益德之。〔但評〕此爲山掘井九仞時也,更爲吃緊。女以醫理自陳,金自覺疇昔過慘,疑其怨報[71],〔方評〕德之,猶疑之。故謝之。金爲人持家嚴整,婢僕悉就約束;自病後,皆散誕無操作者。柴躬自紀理[72],劬勞甚苦,而家中米鹽[73],不食自盡。由是慨然興中饋之思,聘醫藥之。〔馮評〕漸漸彌補救轉過來,下文方有步驟。文字緩急,都有妙理。金對人輒自言爲「氣蠱」,以故醫脈之,無不指爲氣鬱者。凡易數醫,卒罔效,亦濱危矣。又將烹藥,女進曰:「此等藥,百裹無益,衹增劇耳。」金不信。〔方評〕仍疑之。女暗撮别劑易之,〔但評〕此更出至誠,直感人心脾矣。藥下,食頃三遺,病若失。遂益笑女言妄,呻而呼之曰:「女華陀[74],今如何也[75]?」女及群婢皆笑。金問故,始實告之。泣曰:「妾日受子之覆載〔但評〕此二字,感之者不自知,受之者亦不知,唯悔而泣者知之。而不知也!今而後請雖家政,聽子而行[76]。」〔馮評〕以下方大轉過來。〔方評〕至此始深信之。可見至誠未有不動者也。無何,病痊,柴整設爲賀。女捧壺侍側,金自起奪壺,曳與連肩[77],愛異常情。〔馮評〕以上雷公電母,以下甘雨和風,另一世界。更闌,女託故離席,金遣二婢曳還之,强與連榻。自此事必商,食必偕,即姊妹無其和也。〔但評〕洗心革面,前後兩人。天下無不可化之人,至此益信。無何,女産一男。産後多病,金親調視,若奉其母[78]。〔但評〕日受其覆載而不知,豈惟身同獨夫,抑且行如蛇虺,乃至今而亦有感泣時耶?曳以連肩,留以連榻,事必商,食必偕,愛固異,和亦異也。至調視而若奉其母,非浹肌淪髓,鏤肺铭心,而能若是乎?天下無不可化之人,必賢如邵女而後可爲此言也。《書》曰:「至誠感神,矧兹有苗。’《易》曰:「信及豚魚。」觀於邵女益信。後金患心痗[79][80],痛起則面目皆青,但欲覓死。女急市銀針數枚,比至[81],則氣息瀕盡,按穴刺之,畫然痛止。〔馮評〕不寫至此,無以見其悔之至。十餘日復發,復刺;過六七日又發,雖應手奏效,不至太苦[82],然心常惴惴,恐其復萌。夜夢至一處,似廟宇,殿中鬼神皆動。〔馮評〕悔後又寫此一段果報,文情飽滿圓足,否則頭大尾小,通體不稱。神問:「汝金氏耶?汝罪過多端,壽數合盡;念汝改悔,故僅降災,以示微譴。〔但評〕鬼神原望人改過自新。前殺兩姬,此其宿報,至邵氏何罪而慘毒至此?鞭撻之刑[83],已有柴生代報,可以相準;所欠一烙二十三針,今三次,止償零數,〔但評〕一毫不錯,一絲不差,一點不讓。○一烙二十三針,一絲不饒。鑒乎此,則當事饒人臨時縮手,亦是自身上討便宜處。便望病根除耶[84]?明日又當作矣!」〔馮評〕八兩半斤,絲毫不爽。施報之理如秤上秤來,可懼也。醒而大懼,猶冀爲妖夢之誣。食後果病,其痛倍苦[85]。女至,刺之,隨手而瘥,疑曰[86]:「技止此矣。病本何以不拔?」請再灼之。「此非爛燒不可,但恐夫人不能忍受。」〔馮評〕「此非爛燒不可」,邵女語也,省一「曰」字,古史往往有之。金憶夢中語,以故無難色,然呻吟忍受之際,默思欠此十九針,不知作何變症,不如一朝受盡,庶免後苦;炷盡,求女再針,女笑曰:「針,豈可以泛常施耶[87]?」金曰:「不必論穴,但煩一十九刺。」女大笑[88]:「不可。」金請益堅,起跪榻上,女終不忍。實以夢告,〔但評〕求針必其自言,令人痛快。然非實能醒悟,必不肯以實告,亦無從得夢以告也。女乃約略經絡,刺之如數。自此平復,果不復病。彌自懺悔,臨下亦無戾色。子名曰俊,秀惠絶倫。女每曰:「此子翰苑相也。」八歲有神童之目,十五歲以進士授翰林。〔馮評〕暗應前「柴郎福相子孫必有興者」一句。是時柴夫婦年四十,如夫人三十有二三耳。輿馬歸寧,鄉里榮之。邵翁自鬻女後家暴富,而士林羞與爲伍,至是始有通往來者。〔馮評〕如此掉收,有致,且完密。
異史氏曰:「女子狡妬,其天性然也[89]。而爲妾媵者,又復炫美弄機,以增其怒。嗚呼!禍所由來矣。〔馮評〕《小星》之詩可誦。若以命自安,以分自守,百折而不移其志,此豈梃刃所能加乎?乃至於再拯其死,而始有悔悟之萌[90]。嗚呼!豈人也哉!如數以償,而不增之息,亦造物之恕矣。顧以仁術作惡報,不亦傎乎[91]!每見愚夫婦抱疴終日,即招無知之巫,任其刺肌灼膚而不敢呻,心嘗怪之,至此始悟。」〔馮評〕曲曲折折,議論圓通,筆鋒鋭入,最有味。
閩人有納妾者,夕入妻房,不敢便去,偽解屨作登榻狀[92]。妻曰:「去休!勿作態!」夫尚徘徊,〔但評〕一急欲去,而不敢便去;一不欲去,而不能不叫去。情態逼真。妻正色曰:「我非似他家妬忌者,何必爾爾。」夫乃去。妻獨卧,輾轉不得寐,遂起,往伏門外潛聽之;但聞妾聲隱約,不甚了了,惟「郎罷」[93]二字,略可辨識。「郎罷」,閩人呼父也。妻聽逾刻,痰厥而踣,首觸扉作聲。夫驚起啟户,尸倒入,呼妾火之,則其妻也。急扶灌之,目略開,即呻曰:「誰家『郎罷』被汝呼!」〔但評〕此心至死不變,故目略開即呻吟而出。妬情可哂。
〔何評〕邵女屈身爲妾,與絡綉同而立志自别。
〔王芑孫評〕金之慘毒極矣,而邵女之安命守分,世所鮮也。逆來順受,備嘗其苦,而終無怨言,宜有以化此惡婦,而頓生其愧悔也。
〔方評〕邵女處困而不失其亨,自是賢嫒,足爲爲妾者極則。獨怪邵翁身列黌宫,貪千金而甘鬻其女;幸而女能格悍婦,産貴子,以光大門楣。不然,終身不齒于士林矣。○士有負累而立名,女有屈節以成志。若邵女者,當其甘心妾媵,青衣往朝,其志固深遠矣。彼豈不知奇妬難以遽醫,而悍謬難以遽化,故輕身一擲哉?以爲不小屈者不大伸,不暫勞者不久佚。是以忍蘭蕙之姿,以推虎狼之喙,有救死之功,反受烙面而不顧悔也。然以彼德性才智,設待字時擇一寒士而事之,即命薄多磨,其成就必有可觀,何至辱身賤婢乃爾也。豈所謂不遇盤錯不足以别利器耶?要以困不失亨,卒使悍妬者愛逾同胞,邵女之志不又昭若日月哉!邵媪靡得而論矣。邵翁身列黌宫,貪千金而鬻其女。當時士林恥之,今亦恥之。然以女論,即賣身養親不失爲孝也。嗟夫,仲弓嫌出于犁牛,公冶謗生于縲紲。世俗之譏評,何損賢豪之品詣?况巾幗耶!
【校記】(底本:康熙本
參校本:異史本、青本、二十四卷本、鑄本、趙抄本)
[1]
鑄本、康熙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趙抄本題爲「邵九娘」,以文中言「邵貧士,止此女」,故今據青本改。
[2]
「又」:青本作「有」。
[3]
「妝」:鑄本誤作「莊」。
[4]
金釵十二:〖何註〗白居易詩:「鐘乳三千兩,金釵十二行。」〖吕註〗十二行,謂六鬟齊眉比立,爲釵十二。
[5]
「後請納」:康熙本無「後」字,今據諸參校本補。
[6]
不汝瑕疵:〖何註〗《左傳·僖七年》:「予取予求,不汝瑕疵也。」
[7]
燭盡見跋:〖何註〗燭跋,燭本可把握處。見跋不易,是逐客也。《禮·曲禮》:「燭不見跋。」
[8]
授美錦,使學製:〖何註〗《左傳·襄三十一年》:「子有美錦,不使人學製焉。」
[9]
「我家」:鑄本作「我」。「繼以」:鑄本作「繼而」。
[10]
「懟」:鑄本作「態」。
[11]
反目:〖吕註〗《易·小畜》:「夫妻反目,不能正室也。」
[12]
「友人」:青本作「友」。
[13]
「少聰慧」:康熙本無「少」字,今據衆參校本補。
[14]
内經:〖吕註〗《帝王世紀》:「黄帝命雷公、歧伯諭經脈傍通,問難八十一爲難經,教制九針,著内外術經十八卷。」
[15]
「愛溺」:康熙本作「溺愛」,今據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趙抄本、青本改。
[16]
「告所」:趙抄本作「告其所」。
[17]
「止求」:二十四卷本作「但求」。
[18]
「其有」:趙抄本作「其直」。
[19]
昭陽院:〖吕註〗《飛燕外傳》:「飛燕特幸後宫,居昭陽院,又進女弟合德。帝大悦,謂爲温柔鄉。」
[20]
趙家姊妹:〖何註〗飛燕、合德也。
[21]
貴客:〖何註〗楊訓詩:「開筵引貴客。」謂婿也。
[22]
遴選:〖何註〗遴音鄰。謹選也。
[23]
天鵝想:〖何註〗天鵝,雁也。諺云:「餓鴟想食天鵝肉。」△按:天鵝爲鴻鵠,色白,似鵝而大,非鴻雁。
[24]
「天鵝想」:鑄本作「想天鵝」。
[25]
「哂未」:鑄本作「笑不」。
[26]
撫掌:〖吕註〗蘇軾詩:「有知當解笑,撫掌冠纓絶。」
[27]
「左也」:鑄本作「左矣」。
[28]
「漿」:趙抄本作「醬」。
[29]
「養女有」:鑄本作「養有」。
[30]
「嘉耦」:鑄本、趙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佳耦」。
[31]
燕巢於幕:〖吕註〗《左傳·襄二十九年》:「夫子之在此也,猶燕之巢於幕上。」吴季札謂孫文子語。
[32]
「何由」:青本作「由何」。
[33]
「摧折其分」:趙抄本、鑄本、二十四卷本作「摧折亦自分耳」。
[34]
「長也」:趙抄本作「得也」。
[35]
「自陳」:鑄本作「而陳」。
[36]
鑄本「可原」作「所原」;「謙」作「兼」。
[37]
「彼」:青本作「被」。
[38]
横被口語:〖吕註〗《前漢書·楊惲傳》:「遭遇變故,横被口語。」
[39]
「試念」:青本作「念」。
[40]
「亦稍」:鑄本、趙抄本作「似」。
[41]
「伏小」:青本作「伏下」。「盡捐」下但評據此。
[42]
「怛」:鑄本作「惕」。
[43]
「虎穴」:鑄本、趙抄本、二十四卷本作「虎群」。
[44]
「言之」:鑄本作「言」。
[45]
孟光舉案:〖吕註〗《後漢書·梁鴻傳》:「梁鴻字伯鸞。家貧而尚節介。勢家慕其高節,多欲女之,鴻並絶不娶。同縣孟氏有女,狀肥醜而黑,力能舉石臼。擇對不嫁。父母問其故,女曰:『欲得賢如梁伯鸞者。』鴻聞而聘之。字之曰德耀,名孟光。適吴,依大家皋伯通,居廡下爲人賃舂。每歸,妻爲具食,舉案齊眉。伯通察而異之曰:「彼傭能使其妻敬之如此,非凡人也。』」○王鳳洲云:「案,俗直謂几案耳。」吕少衛語林少穎:「案乃古碗字,故舉與眉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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