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校对)第15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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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聽
益都鄭氏兄弟,皆文學士。大鄭早知名,父母嘗過愛之,又因子並及其婦。二鄭落拓,不甚爲父母所歡,遂惡次婦,至不齒禮。冷暖相形,頗存芥蒂[1]。〔但評〕人情大都如是。次婦每謂二鄭:「等男子耳,何遂不能爲妻子争氣?」遂擯弗與同宿[2]。於是二鄭感憤,勤心鋭思,亦遂知名。〔馮評〕牀頭之力,效倍父師。父母稍稍優顧之,然終殺於兄。次婦望夫綦切,是歲大比,竊於除夜以鏡聽[3]卜。有二人初起,相推爲戲,云:「汝也凉凉去!」婦歸,凶吉不可解[4],亦置之。闈後,兄弟皆歸。時暑氣猶盛,兩婦在厨下炊飯餉耕,其熱正苦,忽有報騎登門[5],報大鄭捷。母入厨唤大婦曰:「大男中式矣!汝可凉凉去。」次婦忿惻,泣且炊。俄又有報二鄭捷者,次婦力擲餅杖而起,曰:「儂也凉凉去!」〔但評〕快心語,聞之可療鬱悶症。此時中情所激,不覺出之於口;既而思之,始知鏡聽之驗也[6]。
異史氏曰:「貧窮則父母不子[7]。有以也哉[8]!庭幃之中,固非憤激之地;然二鄭婦激發男兒,亦與怨望無賴者殊不同科。投杖而起,真千古之快事也!」
〔何評〕閨情如見。
〔梓園評〕貧窮則父母不子,固矣。今有人下一轉語曰:「富貴則父母不子。」噫!人之得有其子亦難矣。
【校記】(底本:康熙本
參校本:青本、鑄本、異史本、黄本、二十四卷本、趙抄本)
[1]
芥蒂:〖吕註〗蒂與蔕同。《前漢書·賈誼傳》:「細故芥蒂,何足以疑。」註:「芥蒂,小鯁也。」○按:芥蒂之蒂,師古音蠆;《唐韻》諸書皆丑邁切。古人必有所據,未可非也。
[2]
「爲妻」:黄本作「與妻」。「弗」:二十四卷本作「不」。
[3]
鏡聽:〖何註〗《曲洧舊聞》:「《王建集》有《鏡聽詞》,謂懷鏡於通衢,聽往來之言,以卜休咎。」〖吕註〗《瑯嬛記》:「鏡聽咒曰:『並光類儷,終逢協吉。』先覓一古鏡,錦囊盛之,獨向竈神,勿令人見。雙手捧鏡,誦咒七遍,出聽人言,以定吉凶。又閉目信足走七步,開眼照鏡,隨其所照,以合人言,無不驗也。」
[4]
「凶吉」:青本、黄本作「吉凶」。
[5]
二十四卷本「耕」作「耕者」,無「報」字。
[6]
「之驗」:二十四卷本作「之言驗」。
[7]
貧窮則父母不子:〖吕註〗《戰國策》:「蘇秦曰:“貧窮則父母不子,富貴則親戚畏懼。』」
[8]
「也哉」:青本、黄本作「哉」。

陳華封,蒙山人,以盛暑煩熱,枕籍野樹下。忽一人奔波而來,首着圍領,疾趨樹陰,據石爲座[1],揮扇不停,汗下如流瀋。陳起座,笑曰:「若除圍領,不扇可凉。」客曰:「脱之易,再着難也。」就與傾談,頗極藴藉。既而曰:「此時無他想,但得冰浸良醖,一道冷芳度下十二重樓[2],暑氣可清一半。」陳笑云[3]:「此願易遂,僕當爲君償之。」因握手曰:「寒舍伊邇,請即迂步[4]。」客笑而從之。至家,出藏酒於石洞,其凉震齒;客大悦,一舉十觥[5]。日已就暮,天忽雨。於是張燈於室,客乃解除領巾,相與磅礴[6][7]。語次見客腦後時漏燈光,疑之。無何,客酩酊[8]眠榻上。陳移燈竊窺之,見耳後有巨穴,琖大;數道厚膜[9],間鬲如欞;欞外軟革垂蔽,中似空空。駭極,潛抽髻簪,撥膜覘之[10],有一物,狀類小牛,隨手飛出,破窗而去;益駭,不敢復撥。方欲轉步,而客已醒,驚曰:「子窺見吾隱矣!放牛出,將爲奈何[11]?」陳拜詰其故,客曰:「今已若此,尚復何諱。實相告:我六畜瘟神耳。適所縱者牛,恐百里内牛無種矣。」陳故以養牛爲業,聞之大恐,拜求術解[12],客曰:「余且不免於罪,其何術之能解?惟苦參散最效,其廣傳此方,勿存私念可也。」言已,謝别出門。又掬土堆壁龕中,曰:「每用一合亦效。」拱手即不復見[13]。居無何,牛果病,瘟疫大作。陳欲專利,秘其方,不肯傳;惟傳其弟。弟試之,神驗;而陳自剉啖牛,殊罔所效,有牛二百蹄躈[14][15],倒斃殆盡;〔但評〕一有私心,不第藥無靈,而且二百蹄躈倒斃殆盡。然則世之有奇方而不肯輕洩於人者,謹防神罰。遺老牝牛四五頭,亦逡巡就死。中心懊惱,無所用力。忽憶龕中掬土,念未必效,姑妄投之;經夜,牛乃盡起,始悟藥之不靈,乃神罰其私也。後數年,牝牛繁育,漸復其故。
〔何評〕一懷私意,則方遂不效,人之不可自私也如此。
【校記】(底本:康熙本
參校本:青本、黄本、異史本、鑄本、趙抄本、二十四卷本)
[1]
「據石爲座」:鑄本作「掬石而坐」。「據」,此用青本,他本作「掬」。
[2]
十二重樓:〖何註〗道家言喉間有十二重樓。〖吕註〗《元奥集》:「何謂十二重樓?曰人之喉嚨管有十二節是也。」又自咽喉至心膈爲十二重樓。見醫書。
[3]
「良」:二十四卷本作「凉」。「可清」:黄本、青本作「可消」。「笑云」:鑄本、異史本、趙抄本作「笑曰」。
[4]
「迂步」:黄本作「遷步」。
[5]
「觥」:二十四卷本作「觴」。
[6]
磅礴:〖吕註〗《莊子·田子方》:「宋元君將畫圖,衆史皆至,受揖而立,紙筆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後至者,儃儃然不趨,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視之,則解衣槃礴,臝。君曰:“可矣!是真畫者也。』」註:「槃礴,箕踞也。臝與裸同。」
[7]
「礴」:康熙本作「磚」,今據諸參校本改。
[8]
酩酊:〖吕註〗《説文》:「酩酊,醉也。」《晉書·山簡傳》:「襄陽童兒歌曰:『日夕倒載歸,酩酊無所知。』」
[9]
「琖大」:二十四卷本作「如琖大」。鑄本無「厚」字。
[10]
「膜」:鑄本作「腹」。
[11]
「將爲」:青本作「將復」。
[12]
「術解」:鑄本作「述解」。
[13]
「念可……拱手即」:康熙本無此二十六字,今據諸參校本補。其中「手即」二字,鑄本、趙抄本無。此段下「不復」,異史本作「不」。
[14]
二百蹄躈:〖何註〗二百蹄躈,四十匹也。
[15]
「罔」:青本、黄本作「無」。「二」:鑄本作「而」。
金姑夫
會稽有梅姑祠。神故馬姓,族居東莞[1],未嫁而夫早死,遂矢志不醮,三旬而卒。族人祠之,謂之梅姑。丙申,上虞金生赴試經此,入廟徘徊,頗涉冥想。至夜,夢青衣來,傳梅姑命招之,從去。入祠,梅姑立候簷下,笑曰:「蒙君寵顧,實切依戀。不嫌陋拙,願以身爲姬侍。」金唯唯。梅姑送之曰:「君且去。設座成,當相迓耳。」醒而惡之。是夜,居人夢梅姑曰:「上虞金生,今爲吾婿,宜塑其像。」詰旦[2],村人語夢悉同。族長恐玷其貞,以故不從;未幾,一家俱病,大懼,爲肖像於左。既成,金生告妻子曰:「梅姑迎我矣。」衣冠而死。妻痛恨,詣祠指女像穢駡,又升座批頰數四乃去。今馬氏呼爲金姑夫。
異史氏曰:「未嫁而守,不可謂不貞矣。爲鬼數百年,而始易其操,抑何其無恥也!大抵貞魂烈魄,未必即依於土偶;其廟貌有靈,驚世而駭俗者,皆鬼狐憑之耳[3]。」
〔但評〕定是邪鬼所憑。貞魂受玷,而馬氏乃姑夫之,殊覺無恥。
〔馮評〕宋之王朴、范質,元之趙孟頫,明之危素,明季之錢謙益,皆梅姑類也。○又崇禎末有大臣某,賊勸降不從;後以愛子召之,遂降賊。比類而觀,今古何所不有?
〔何評〕族長之見甚是,惜守之不堅,贊得之。
【校記】(底本:康熙本
參校本:鑄本、青本、異史本、黄本、趙抄本、二十四卷本)
[1]
「莞」:除青本外,别本均作「筦」,今用青本。
[2]
「詰旦」:鑄本作「詰」。
[3]
「異史氏曰……」:康熙本無此段;「未嫁」:青本作「不嫁」;趙抄本「依於」作「依」。
梓潼令[1]
常進士大忠,太原人,候選在都。前一夜夢文昌,投刺,拔籤,得梓潼令,奇之。後丁艱歸,服闋候補,又夢如前。默思豈復任梓潼乎?已而果然。
〔何評〕文昌投刺,其令必賢,已可想見常公爲人。
【校記】(底本:康熙本
參校本:二十四卷本、鑄本、異史本、青本)
[1]
「潼」:二十四卷本作「橦」。
鬼津[1]
李某晝卧,見一婦人自牆中出,蓬首如筐,髮垂蔽面;至牀前,始以手自分[2],露面出:肥黑絶醜。某大懼,欲奔。婦猝然登牀,力抱其首,便與接唇,以舌度津,冷如冰塊,浸浸入喉。欲不咽,而氣不得息;咽之,稠黏塞喉;才一呼吸[3],而口中又滿,氣急復咽之。如此良久,氣閉不可復忍。聞門外有人行聲,婦始釋手去。由此腹脹喘滿,數日不食[4]。或教以參蘆湯探吐之,吐出物如卵清,病乃瘥[5]。
【校記】(底本:康熙本
參校本:鑄本、二十四卷本、異史本、黄本、趙抄本)
[1]
青系無此篇。
[2]
「以手」:二十四卷本作「一手」。
[3]
異史本「不得」作「不能」,「才」作「終」。
[4]
「數日」:鑄本作「數十日」。「不食」:黄本作「方食」。
[5]
「病乃瘥」:黄本作「乃瘥」。
仙人島
王勉,字黽齋,靈山人。有才思,累冠文場[1],〔但評〕不過如此,何得驕人。心氣頗高;善誚駡,多所凌折。〔但評〕口孽不少。偶遇一道士,視之曰:「子相極貴,然被輕薄孽折除幾盡矣。〔馮評〕輕薄子記之。〔何評〕凛然可畏。〔但評〕人何樂而爲輕薄。
以子智慧,若反身修道,尚可登仙籍。」〔馮評〕伏下。王嗤曰:「福澤誠不可知,然世上豈有仙人[2][3]!」道士曰:「子何見之卑!無他求,即我便是仙耳。」王益笑其誣[4],道士曰:「我何足異。能從我去,真仙數十,可立見之。」問:「在何處?」曰:「咫尺耳。」遂以杖夾股間,即以一頭授生,令如己狀,囑:「合眼。」呵曰:「起!」覺杖粗於五斗囊[5],凌空翕飛[6],潛捫之,鱗甲齒齒[7]焉。駭懼,不敢復動。移時又呵曰:「止!」即抽杖去,落巨宅中,重樓延閣,類帝王居。有臺高丈餘,臺上殿十一楹,弘麗無比[8]。道士曳客上,即命童子設筵招賓。殿上列數十筵,鋪張炫目。道士易盛服以伺。少頃,諸客自空中來,所騎或龍,或虎,或鸞鳳,不一其類[9];〔馮評〕如讀回道人《群仙高會賦》。又各攜樂器,有女子,有丈夫,皆赤其兩足[10];中獨一麗者,跨彩鳳,宫樣妝束,有侍兒代抱樂具,長五尺以來,非琴非瑟,不知何名[11]。酒既行,珍肴雜錯,入口甘芳,並異常饈[12]。王默然寂坐,惟目注麗者,心愛其人[13],而又欲聞其樂,竊恐其終不一彈也[14]。酒闌,一叟倡言曰:「蒙崔真人〔馮評〕崔真人見《列仙傳》。雅召,今日可云盛會,自宜盡歡。請以器之同者,共隊爲曲。」於是各合配旅,絲竹之聲,響徹雲漢[15]。獨有跨鳳者,樂伎無偶,群聲既歇,侍兒始啟綉囊,横陳几上。女乃舒玉腕,如搊筝[16]狀,其亮數倍於琴,烈足開胸,柔可蕩魄;彈半炊許,合殿寂然,無有欬者。既闋,鏗爾一聲,如擊清磬。共贊曰:「雲和夫人[17]絶調哉[18]!」大衆皆起告别,鶴唳龍吟[19],一時並散。道士設寶榻錦衾,備生寢處。王初睹麗人,心情已動;聞樂之後,涉想尤勞[20],念己才調,自合芥拾青紫[21],富貴後何求弗得:〔馮評〕好貨!頃刻百緒,亂如蓬麻[22]。道士似已知之,謂曰:「子前身與我同學,後緣意念不堅,遂墮塵網[23]。僕不自它於君,實欲拔出惡濁,不料迷晦已深,夢夢不可提悟。今當送君行,未必無復見之期;然作天仙[24],須再劫矣。」〔馮評〕天仙落到地仙,作兩節叙,文境不平。○天仙地仙,吾不知可取斯人。遂指階下長石,令閉目坐,堅囑無視。已乃以鞭驅石。石飛起,風聲灌耳。不知所行幾許,忽念下方景界,未審何似,隱將兩眸微開一綫[25],則見大海茫茫,渾無邊際,大懼,即復合;而身已隨石俱墮,砰然一響[26],汩没若鷗。幸夙近海,略諳泅浮[27]。聞人鼓掌曰:「美哉跌乎!」〔馮評〕開口便謔。危殆方急,一女子援登舟上,且曰:「吉利,吉利[28],秀才『中濕』矣!」〔但評〕秀才一生止此中式。視之,年可十七八[29],顔色艷麗。〔馮評〕又一世界。王出水寒慄,求火燎衣,女子言:「從我至家,當爲處置。苟適意,勿相忘。」〔馮評〕起下。王曰:「是何言哉!我中原才子[30],〔但評〕竟以中原才子爲履歷,聞之令人欲嘔。偶遭狼狽,過此圖以身報,何但不忘。」女子以棹催艇[31],疾如風雨,俄已近岸,於艙中攜所采蓮花一握,導與俱去。半里入村[32],見朱户南開,進歷數重門,女子先馳入[33],少間一丈夫出,是四十許人,揖王升階,命侍者取冠袍襪履,爲王更衣。既詢邦族,王曰:「某非相欺,才名略可聽聞。〔但評〕狂妄之言,如初脱口。崔真人切切眷愛[34],招升天闕。自分功名反掌,以故不願棲隱。」〔但評〕處處妄謬,貽笑大方。〔馮評〕妄男子。滿口胡柴,驕態可哂。
丈夫起敬〔但評〕對妄人衹合如此。曰:「此名仙人島,遠絶人世。文若,姓桓,世居幽僻,何幸得覲名流[35]。」因而殷勤置酒,又從容而言曰:「僕有二女,長者芳雲,年十六矣,衹今未遭良匹[36]。欲以奉侍高人,如何?」王意必采蓮人,〔但評〕所見亦小。離席稱謝。桓命於鄰黨中,招二三齒德來,〔但評〕「此中無俗客,聞多素心人。」○「齒德」二字,爲輕薄子作陪客。顧左右,立唤女郎。無何,異香濃射[37],美姝十餘輩擁芳雲出,光艷明媚,若芙蕖之映朝日[38]。拜已即坐,群姝列侍,則采蓮人亦在焉。〔馮評〕帶。酒數行,一垂髫女自内出,僅十餘齡,而姿態秀曼,笑依芳雲肘下,秋波流動。桓曰:「女子不在閨中,出作何務?」乃顧客曰:「此緑雲,即僕幼女。頗惠,能記典、墳[39]矣[40]。」因令對客吟詩。〔馮評〕帶起下文。遂誦竹枝詞三章,嬌婉可聽。〔但評〕非是賣弄,欲使之聞之耳。便令傍姊隅坐。桓因謂:「王郎天才,宿搆[41]必富,可使鄙人得聞教否[42]?」〔馮評〕撩撥他來作笑。王慨然誦近體一作[43],顧盼自雄。中二句云:「一身剩有鬚眉在,小飲能令塊磊消[44]。」鄰叟再三誦之。〔但評〕叟藴藉之極。○再三誦之,不置一詞,鄰叟自是妙人,即所謂齒德也。芳雲低告曰:「上句是孫行者離火雲洞,下句是猪八戒過子母河[45]也。」〔馮評〕確評。〔但評〕絶妙品評。一座撫掌[46]。桓請其他,王述《水鳥》詩云:「潴[47]頭鳴格磔」,忽忘下句,甫一沉吟[48],芳雲向妹呫呫耳語[49],遂掩口而笑。緑云告父曰:「渠爲姊夫續下句矣,云:『狗腚[50]響弸巴[51]。』」〔馮評〕沙汀行郭索,雲木叫鈎輈,此故仿梅宛雲雙聲叠韻句法,以博一笑。〔但評〕詼諧絶妙。○詼諧語,巧而捷,虐而文。合席粲然。王有慚色[52]。〔但評〕先以幼女抑之,而許其能記典墳,又令對客吟詩,桓之意已可見矣,奈何不知進止,徒自取辱哉。桓顧芳雲,怒之以目。王色稍定,桓復請其文藝。王意世外人必不知八股[53]業,〔但評〕秀才眼小如豆。乃炫其冠軍之作:〔但評〕以帖括欺人,是秀才長技。題爲「孝哉閔子騫」二句,破云:「聖人贊大賢之孝」,〔但評〕冠軍之作,原來如此。緑雲顧父曰:「聖人無字門人者,『孝哉……』一句,即是人言。」〔但評〕題解不清、何處論文?欲解之,適以嘲之耳,語特渾淪入妙。王聞之,意興索然。桓笑曰:「童子何知!不在此,衹論文耳。」〔但評〕先生休矣,何以文爲?王乃復誦,每數句,姊妹必相耳語,似是月旦之詞,但嚅囁不可辨。〔但評〕吞吐抑揚,叙事妙品。王誦至佳處,兼述文宗評語,有云[54]:「字字痛切。」緑雲告父曰:「姊云宜删『切』字。」衆都不解。桓恐其語嫚,不敢研詰。王誦畢,又述總評,有云:「羯鼓[55]一撾,則萬花齊落。」芳雲又掩口語妹[56],兩人皆笑不可仰。緑雲又告曰:「姊云羯鼓當是四撾。」〔但評〕以四撾爲總評,乃真是字字痛切。衆又不解。緑雲啟口欲言,芳雲忍笑訶之曰:「婢子敢言,打煞矣!」〔但評〕吞吐極佳,頓挫入妙。衆大疑,互有猜論。緑雲不能忍,乃曰:「去『切』字,言『痛』則『不通』[57]。鼓四撾,其云:『不通又不通』也[58]。」〔馮評〕一吹一彈,一敲一擊,如説平話者中間一游詞。〔但評〕嘲笑虐極矣。衆大笑,桓怒訶之。因而自起泛巵,謝過不遑[59]。王初以才名自詡,目中實無千古,至此神氣沮喪,徒有汗淫[60]。〔但評〕神氣沮喪,徙有汗淫。是才子受用;屢被誚辱,頸縮如龜,是才子身分;望洋堪羞,藏拙絶筆,是才子下落。桓諛而慰之曰:「適有一言,請席中屬對焉:『王子身邊,無有一點不似玉。』」衆未措想[61],緑雲應聲曰:「黽翁頭上,再着半夕即成龜。」〔但評〕本欲諛而慰之,乃適以「成龜」二字,緊接上「徒有汗淫」,妙不可言。芳雲失笑,呵手扭脅肉數四[62]。緑雲解脱而走,回顧曰:「何預汝事!汝駡之頻頻,不以爲非;寧他人一句,便不許耶?」〔馮評〕收場,否則駡到何時了。〔但評〕若有知,若無知,若有意,若無意,喁喁小語,口吻絶妙。○確是小女子語,若有知,若無知,「何預汝事」句,令人絶倒。桓咄之,始笑而去。鄰叟辭别。諸婢導夫妻入内寢:燈燭屏榻,陳設精備。又視洞房中,牙簽[63]滿架,靡書不有。略致問難,響應無窮[64]。王至此始覺望洋堪羞。〔但評〕井底蛙至此乃見天日。○不徒語言爲虐,狂妄人不得不羞。女唤明璫,則采蓮者趨應,由是始識其名。屢受誚辱,自恐不見重於閨闥;幸芳雲語言雖虐[65],而房幃之内,猶相愛好。王安居無事,輒復吟哦[66]。女曰:「妾有良言,不知肯嘉納否?」問:「何言?」曰:「從此不作詩,亦藏拙[67]之一道也[68]。」〔馮評〕奉勸世人,孽勿自作。〔但評〕千古良言,願自負爲才子者,同俯伏皈依。○真是良言,願普天下才子,俯首受教。王大慚,遂絶筆。久之,與明璫漸狎,告芳雲曰:「明璫與小生有拯命之德,願少假以辭色。」芳雲許之[69]。每作房中之戲,招與共事,兩情益篤,時色授而手語[70]之。〔但評〕簡而詼,淡而旨。○色授手語,此中無妙不包,無微不到。芳雲微覺,責詞重叠[71],王惟喋喋,强自解免。一夕,對酌,王以爲寂,勸招明璫,芳雲不許。王曰:「卿無書不讀,何不記『獨樂樂』數語?」芳雲曰:「我言君不通,今益驗矣。句讀[72]尚不知耶?『獨要,乃樂於人要;問樂,孰要乎?〔但評〕斷句成文,錦心綉口。曰:不。』」〔馮評〕要添字换字讀。一笑而罷。適芳雲姊妹赴鄰女之約,王得間,急引明璫,綢繆備至。當晚,覺小腹微縮,痛已而前陰盡縮[73]。〔但評〕前日汗淫縮頸,此則淫汗縮陰。大懼,以告芳雲,雲笑曰:「必明璫之恩報矣!」王不敢隱,實供之。芳雲曰:「自作之殃,實無可以方略,既非痛癢,聽之可矣[74]。」數日不瘳,憂悶寡歡。芳雲知其意,亦不問訊,但凝視之,秋水盈盈,朗若曙星。王曰:「卿所謂『胸中正,則眸子瞭焉』。」芳雲笑曰:「卿所謂『胸中不正,則瞭子眸焉』。」〔馮評〕真是以文爲戲,口孽哉!聊齋惡息,當以爲戒。〔但評〕語亦巧合,特嫌其侮。蓋「没有」之「没」,俗讀似「眸」,故以此戲之也。王失笑,哀求方劑。曰:「君不聽良言,前此未必不疑妾爲妬[75]。不知此婢原不可近。曩實相愛,而君若東風之吹馬耳[76],故唾棄不相憐。無已,爲若治之[77],然醫師必審患處。」乃探衣而咒曰:「『黄鳥黄鳥,無止于楚。』」〔馮評〕東坡戲佛印曰:「詩人往往以鳥對僧,如『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不一而足。印笑曰:「所以老僧今日得對學士。」〔但評〕絶妙醫手,絶妙靈咒。王不覺大笑,笑已而瘳。逾數月,王以親老子幼,每切懷思[78],以意告女,女曰:「歸即不難,但會合無日耳。」王涕下交頤[79],哀與同歸。女籌思再三始許之。桓翁張筵祖餞,緑雲提籃入[80],〔何評〕狡獪。曰:「姊妹遠别,莫可持贈。恐至海南,無以爲家,夙夜代營宫室[81],勿嫌草創。’芳雲拜而受之。近而審諦[82],則用細草製爲樓閣,大如櫞[83],小如橘,約二十餘座。每座梁棟榱題[84],歷歷可數;其中供帳牀榻,類麻粒焉。〔馮評〕文人之筆,要大便盈天際地,要小便芥子須彌,無在不可以用我。〔但評〕憑空結構,在若有若無之間,便畢生受用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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