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校对)第17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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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太史超:〖吕註〗字虎臣,金壇人,順治丁亥探花。
[2]
峨嵋:〖吕註〗《名山記》:「峨嵋山在蜀嘉定州南。」
[3]
「夢到」:鑄本作「夢至」。
[4]
内典:〖何註〗梵書也。〖吕註〗《北史·蕭詧傳》:「篤好文義,所著文集十五卷,内典、華嚴、般若、法華、金光明義疏四十六卷,並行於世。」
[5]
禁林:〖何註〗翰林深嚴,雖公必先傳鈴索,故曰禁林,禁院。
[6]
怛化:〖何註〗《維摩經》:「長老維摩詰有疾,國王與居士問之。維摩示其疾,怛然而化。」〖吕註〗《莊子·大宗師》:「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而泣之。子犁往問之,曰:『叱避無怛化。』」註:「怛,驚也,斥其妻子遠避,不當環泣以驚垂死之人,使不得化也。」○今多作物化用。
[7]
二十四卷本「又之」作「又至」,「怛」作「袒」。
[8]
偈:〖何註〗音杰,佛氏悟道語也。〖吕註〗按釋氏詩詞爲偈句。
[9]
傀儡:〖吕註〗《涪翁雜記》:「傀儡,木偶人也。」○《王氏彙苑》:「傀儡子起於漢高祖平城之圍。其城一面即冒頓妻閼氏兵,强於三面。陳平知閼氏妬忌,造木偶美人,運機關舞埤間。閼氏望見,謂是生人,慮下城冒頓必納,遂退軍。後人因以爲戲具。」○按《漢書·高祖紀》應劭註:「陳平使畫工圖美女,間遣人遺閼氏。而無刻木之事。《列子》記周穆王時有巧人名偃師者:能爲木人作歌舞,王悦觀之,舞既終,木人瞬目以手招王左右。王怒,欲殺偃師。師懼,壞之,皆丹墨膠漆之所爲也。」此固傀儡之始矣。
[10]
「報答」:二十四卷本作「答報」。
[11]
能仁:〖何註〗僧寺,猶蘭若也。△按:能仁即釋迦牟尼。
[12]
「故名」:鑄本作「原名」。遺稿本「卒殁」作「殁」,「又其字」:鑄本作「其字又曰」。
[13]
「詩曰」:二十四卷本作「詩云」。
[14]
青系無此評。
[15]
蔣琬:〖吕註〗字公琰,零陵湘鄉人,以州書佐隨先主入蜀,除廣都長。先主嘗因遊觀奄至廣都,見琬衆事不理。時又沉醉,大怒。諸葛亮請曰:「蔣琬,社稷之器,非百里之才也。後入爲尚書郎。亮住漢中,琬統留府事,常足食足兵,以相供給。亮卒,以琬爲尚書令。時新喪元帥,遠近危悚,琬舉止有如平日,由是衆望漸服。後封安陽亭侯,卒諡曰恭。
邵士梅
邵進士,名士梅[1],濟寧人。初授登州教授,有二老秀才投刺,睹其名,似甚熟識;凝思良久,忽悟前身[2],便問齋夫:「某生居某村否?」又言其丰範,一一吻合。俄兩生入,執手傾語,歡若平生。談次,問高東海况。〔何評〕陸次山傳爲小槐。二生答:「瘐死廿餘年矣[3],今一子尚存。此鄉中細民,何以見知?」邵笑云:「我舊戚也。」先是,高東海素無賴,然性豪爽,輕財好義。有負租而鬻女者,傾囊代贖之。私一娼,娼坐隱盗[4],官捕甚急,逃匿高家。官知之,收高,備極搒掠。終不服,尋死獄中。其死之日,即邵生辰。後邵至某村,恤其妻子,遠近皆知其異。〔馮評〕此事吾邑苟金徽鄉舉後流寓山左,親聞其事,有記。高東海名三槐。士梅恤妻子,臨别詩云:「千里頓開生死眼,一身曾作古今人。」此高少宰言之,即高公子冀良[5]同年也[6]。
王阮亭云:「邵前生爲栖霞人,與其妻三世爲夫婦,事更奇也。高東海以病死,非瘐死[7],邵自述甚詳。
〔何評〕夫婦三世必好合,當可如?
附録
《池北偶談》一則:同年濟寧邵士梅,字嶧暉,順治辛卯舉人,登己亥進士。自記前生爲栖霞人,姓高名東海。又其妻某氏死時自言:「當三世爲夫婦。再世當生館陶董氏,所居濱河,河曲第三家。君異時罷官後,獨寓蕭寺繙佛經時,訪我於此。」後謁選得登州教授。一日,檄署栖霞教諭。暇日訪東海故居,已不存。救得其孫某,爲置田宅。已而遷吴江知縣,謝病歸,殊無聊賴。有同年知館陶縣,因訪之,館於蕭寺。寺有藏經一部,寂寥中取閲之。忽憶妻言,沿河覓之,果得董姓者於河曲第三家。家有女未字。邵告以故,且求其宰縱臾,遂娶焉。後十餘年,董病且死,復與邵訣曰:「此去當生襄陽王氏,所居濱江,門前有二柳樹。君幾年後,訪我於此,當再合,生二子。」邵記其言。康熙己未在京師時,屢爲予及同年傅侍御彤臣(扆)、潘吏部陳伏(颺言)言之。
陸次山先生《邵士梅傳》:邵士梅,號嶧暉,山東濟寧州人也。其前身爲高小槐,本栖霞高家莊人。向充里正,急公守法,不苛索民間一錢。病革時,見二青衣入,如公差狀,令謹閉其目,挾與俱行。行甚捷,惟聞耳邊風濤聲。少頃,至一室,青衣已去,目頓開,第見二嫗侍房帷間,則已託生在邵門矣。口不能言,心輒自念,覺目中所見棟宇器物,驟然改觀;即手足髮膚,何以非故我也?至二三歲能言時,輒云欲上「高家莊,高家莊」云。父母怪而叱之曰:「兒妄矣!高家莊安在?」及出就外傅,間以語傅。傅曰:「此子前身事,宜秘之。」遂不復言。順治己亥成進士,改授登州郡博。適奉臺檄,署篆栖霞。道經高家莊,市井室廬,宛然如昨。因集土人而問之曰:「此地曾有高小槐乎?」曰:「有之,去世已歷年所矣。」及詢其殁時月日,與士梅生辰無異,遂告之故。覓其子,一物故,一他出;惟一女適人,相距里許。呼與語,語及少時膝下事,甚了了。並訪里中諸故老,其一尚存,皤皤黄髮,年九十餘矣。相見道故舊,歡若平生。士梅因恍然有得,半生疑案,從此冰消。乃賦詩云:「兩世頓開生死路,一身曾作古今人。」遂捐貲置産,厚恤其家。後俸滿量移,作令吴江,吴中人士,盛傳其事。余初未之信也;適登州明經李曰白,爲余同年曰桂胞弟,便道過訪,余偶言及。曰白曰:「得非我登州學博邵嶧暉先生乎?其事甚真,余所稔聞。」因述邵在登時,嘗以語同官李簠,簠以語曰白者,縷悉如此。余稍銓次其語,爲立小傳。夫高小槐一里正耳,一善之積,尚能死無宿孽,生得成名,况其他哉!雲間野史陸鳴珂撰,時康熙七年五月晦日也。
(原載吕湛恩《〈聊齋志異〉註》)
【校記】(底本:異史本
參校本:青本、二十四卷本、鑄本)
[1]
「名士梅」:二十四卷本作「士梅」。
[2]
「悟」:青本作「憶」。
[3]
「况」:青本作「近况」,今據各參校本删。鑄本「生答」作「生曰」;並異史本「瘐死」作「獄死」。今據青本、二十四卷本改。
[4]
「一娼,娼坐」:鑄本作「一媪,媪坐」。
[5]
高冀良:〖吕註〗名之騊,順治甲午順天舉人,己亥捷南宫,辛丑成進士,授貴州平越縣知縣。○冀,邑志作翼。
[6]
「冀良」:青本作「翼良」。
[7]
「奇也」:鑄本作「奇」。「瘐死」:鑄本、異史本作「獄死」。今據青本、二十四卷本改。
顧生
江南顧生,客稷下,眼暴腫,晝夜呻吟,罔所醫藥。十餘日,痛少減,而合眼時輒睹巨宅[1],凡四五進,門皆洞闢,最深處有人往來,但遥睹不可細認。一日,方凝神注之,忽覺身入宅中[2]。〔馮評〕合眼見物,理或有之,身何以入,竊所未解,仍作夢境可也。三歷門户,絶無人跡。有南北廳事,内以紅氈貼地。略窺之,見滿屋嬰兒,坐者、卧者、膝行者,不可數計。愕疑間,一人自舍後出,見之曰:「小王子謂有遠客在門,果然。」便邀之。顧不敢入,强之乃入,問:「此何所?」曰:「九王世子居。世子瘧疾新瘥[3],今日親賓作賀,先生有緣也。」言未已,有奔至者,督促速行。俄至一處,雕榭朱欄;一殿北向,凡九楹。歷階而升,則客已滿座[4]。見一少年北面坐,知是王子,便伏堂下。滿堂盡起,王子曳顧東向坐。酒既行,鼓樂暴作,諸妓升堂,演《華封祝》[5]。才過三折,逆旅主人及僕唤進午餐[6],就牀頭頻呼之。〔馮評〕罡風吹到,中忽一間。耳聞甚真,心恐王子知,然並無知者,遂托更衣而出。仰視日之中夕[7],則見僕立牀前,始悟未離旅邸。心悵悵,猶欲急反[8],因遣僕闔扉去。甫交睫,見宫舍依然,急循故道而入。路經前嬰兒處,並無嬰兒,有數十媪蓬首駝背[9],坐卧其中。〔何評〕轉瞬。
望見顧,出惡聲曰:「誰家無賴子,來此窺伺!」顧驚懼,不敢置辯,疾趨後庭,升殿即坐,見王子頷下添髭尺餘矣[10]。見顧,笑問:「何往?劇本過七折矣。」因以巨觥示罰。移時曲終,又呈齣目[11]。顧點《彭祖娶婦》[12]。妓即以椰瓢[13]行酒,可容五斗許。顧離席辭飲,言:「臣目疾,不敢過醉[14]。」王子曰:「君患目,有太醫在此,便合診視。」東座一客,即離座來[15],兩指啟雙眦,以玉簪點白膏如脂,囑合目少睡。王子命侍兒導入複室[16],令卧。卧片時,覺牀帳香軟,因而熟眠。居無何,忽聞鳴鉦鍠聒,即復驚醒;疑是優戲未畢,開目視之,則旅舍中狗舐油鐺也。然目疾若失,再閉之[17],一無所睹矣。
〔何評〕目幻,一轉瞬間少者已老,所謂百年猶旦暮耳。
【校記】(底本:異史本
參校本:黄本、青本、二十四卷本、鑄本)
[1]
「而合」:鑄本作「乃合」。
[2]
「凝神」:二十四卷本作「凝」。「覺身入」:青本、黄本作「覺入」。
[3]
「瘧疾」:青本、黄本作「瘧病」。「新瘥」:二十四卷本作「初瘥」。
[4]
鑄本「凡九」、「客已滿」:青本、黄本作「凡有九」、「客滿」。
[5]
華封祝:〖何註〗華封三祝,多壽、多富、多男子也。〖吕註〗《莊子·天下》:「堯觀乎華,華封人曰:『嘻,聖人。請祝聖人。』」以爲劇名,未詳。
[6]
「午餐」:二十四卷本作「午膳」。
[7]
鑄本無「然並無知者」五字,「日之中」作「日中」。「知者」: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聞者」,今據青本、黄本改。
[8]
「心悵悵,猶欲急反」:鑄本作「心欲急反」。
[9]
「十媪蓬首駝背」:青本、黄本、二十四卷本作「十蓬首鮐背」。
[10]
「添髭」:二十四卷本作「添髯」。
[11]
齣目:〖何註〗戲目也。
[12]
彭祖娶婦:〖吕註〗彭祖壽八百,歷三代,喪四十九妻,五十四子。
[13]
椰瓢:〖何註〗椰音耶,同,木名,花可釀酒。〖吕註〗《正字通》:「椰殼有斑纈點文,横破之爲酒器,遇毒則酒沸起。」
[14]
「辭飲言」:鑄本作「辭曰」。「過醉」:異史本作「過醉矣」,今據參校本刪。
[15]
「離座」:青本、黄本作「離席」。
[16]
二十四卷本「合目」作「合眸」,「導」作「引」。
[17]
「目疾」:青本、黄本、二十四卷本作「目病」。鑄本「閉之」作「閉眼」。
陳錫九
陳錫九,邳人,父子言爲邑名士[1]。富室周某,仰其聲望,訂爲婚姻;〔但評〕已非本心,凡仰扳人者必非好人。陳累舉不第,而家蕭索,遊學于秦,數年無耗,陰有悔心[2];以少女適王孝廉爲繼室,王聘儀豐盛,僕馬甚都,以此益憎錫九貧[3],堅意絶昏。問女,女不從。〔但評〕犁牛有子。怒[4],以惡服飾遣歸錫九;日不舉火,周亦不甚顧恤。一日,使傭媪以榼[5]餉女[6],入門向母曰:「主人使某視小姑姑餓死否。」〔何評〕如聞其聲。女恐母慚,强笑以亂其詞,因出榼中肴餌列母前。媪止之曰:「無須爾!自小姑入人家,何曾交换出一杯温凉水!吾家物,料姥姥亦無顔啗啖得。」〔但評〕老奴烏足怪,夫有所受之矣。〔何評〕此媪可惡。母大恚,聲色俱變。媪不服,惡語相侵。紛紜間錫九自外入,訊知,大怒,撮毛批頰,撻逐出門而去。〔馮評〕有丈夫氣,知其不終貧也。次日,周來逆女,女不肯歸;明日復來[7],增其人數,衆口呶呶,如將尋鬥。母强勸女去,女潸然拜母,登車而去。過數日,又使人來,逼索離婚書,母强錫九與之,惟望子言歸,以圖别處。周家有人自西安來,久知子言已死,陳母哀憤成疾,尋卒。〔馮評〕突筆。叙父母俱死,圖筆墨乾净,以下好生波致。哀迫之中,猶冀妻臨;久之渺然[8],悲憤益切。薄田數畝,鬻治葬具,葬已[9],乞食赴秦,以求父骨。至西安,遍訪居人,或言數年前有書生死於逆旅,葬之東郊,今冢已没。錫九無策,惟朝丐市廛,暮宿野寺,冀有知者。〔但評〕至誠感神。會晚經叢葬處,有數人遮道,逼索飯價。錫九曰:「我異鄉人,乞食城郭,何處少人飯價?」共怒,捽之仆地,以埋兒敗絮塞其口。力盡聲嘶[10],漸就危殆。忽共驚曰:「何處官府至矣!」釋手寂然。俄有車馬至,便問:「卧者何人?」即有數人扶至車下。車中人曰:「是吾兒也。〔馮評〕陡筆。孽鬼何敢爾!可悉縛來,勿致漏脱。」〔馮評〕遇鬼以下皆夢中事,卻不説明,如此波折,出人意外。錫九覺有人去其塞,少定,細認,真其父也。大哭曰:「我爲父骨良苦[11]。今固尚在人間耶?」父曰:「我非人,太行總管也。此來亦爲吾兒。」錫九哭益哀。父稍稍慰諭之[12]。錫九泣述岳家離昏,父曰:「無憂,今新婦亦在母所,〔但評〕新婦亦在,未遇孝子,先迎孝婦來矣。母念兒甚,可暫一往。」遂與同車,馳如風雨。移時,至一官署,下車入重門,則母在焉。錫九痛欲絶,父止之,錫九啜泣聽命[13]。見妻在母側,〔馮評〕新婦亦在母所,插放得好看,下文方知其妙。問母曰:「兒婦在此,得毋泉下物耶?」母曰:「非也,是汝父接將來,待汝歸後[14],當便送去。」錫九曰:「兒侍父母,不願歸矣。〔但評〕至性至情。〔馮評〕至性語不可多得。母曰:「辛苦跋涉而來,爲父骨耳。汝不歸,初志云何也?〔但評〕至情至理。且汝孝行已達天帝[15],賜汝金萬斤,〔馮評〕賜萬金隨手安放,亦好。夫妻享受正遠,何言不歸?」〔但評〕見父母而即歸,必無是理;果爾不歸,亦無是事。看他措辭何等委婉,用意何等周匝。
錫九垂泣;父數數促行,錫九哭失聲。父怒曰:「汝不行耶?」錫九懼,收聲[16],始詢葬所。父挽之曰:「子行,我告之[17]:去叢葬處百餘步,有子母白榆是也。」挽之甚急,竟不遑别母。門外有健僕,捉馬待之。既超乘,父囑曰:「日所宿處,有少資斧,可速辦裝歸,向岳索婦;不得婦,勿休也。」〔馮評〕前强與離婚,未許其嫁也,故可索婦。錫九諾而行。馬絶駛,鷄鳴至西安。僕扶下,方將拜致父母,而人馬已杳。〔馮評〕此處出夢。尋至舊宿處,倚壁假寐,以待天明。坐處有拳石礙股,曉而視之,白金也。市棺賃輿,尋雙榆下,得父骨而歸。〔馮評〕「得父骨而歸」五字,自西安還邳也,包括多少文字,要繁便千言不了,要簡便一字疾通。如《史記》上「會稽,吴也;探禹穴,蜀也。」六字包括兩省,此文家繁簡之妙也。合厝既畢,家仍四壁[18],幸里中憐其孝,共飯之。將往索婦,自度不能用武[19],與族兄十九往;及門,門者絶之。十九素無賴,出詞穢褻[20]。周使人勸錫九歸,願即送女去,錫九乃還[21]。初,女之歸也,周對之駡婿及母,女不語,但向壁零涕[22]。〔但評〕兩邊俱是天倫,真有萬難處之處,統觀前後,益嘆女賢。陳母死,亦不使聞。得離書,擲向女曰:「陳家出汝矣!」女曰:「我不曾悍逆,出我何爲[23]?」欲歸質其故,又禁閉之。後錫九如西安,遂造凶訃,以絶女志。此信一播[24],遂有杜中翰來議姻,竟許之。親迎有日,女始知,遂泣不食,以被韜面,氣如遊絲。〔馮評〕「氣如游絲」句即上文「新婦亦在母側」,魂已去也。周正無所方計[25],忽聞錫九至,發語不遜,意料女必死,遂舁歸錫九,意將待女死以洩其憤。錫九歸,而送女者已至,猶恐錫九見其病而不内;甫入門,委之而去。鄰里代憂,共謀舁還。錫九不聽,扶置榻上,而氣已絶,始大恐。正皇迫間,周子率數人持械入,〔馮評〕巧偷作過文。門窗盡毁。錫九逃匿,苦搜之。鄉人盡爲不平,十九糾十餘人鋭身急難,周子兄弟皆被夷傷,始鼠竄而去。〔馮評〕十九,無賴子,亦有用處,此如名醫用藥牛溲馬勃,善用之,功過參蓍也。作文亦然。周益怒,訟於官,捕錫九、十九等。錫九將行,以女尸囑鄰嫗[26],忽聞榻上若息,近視之,秋波微動矣;少時,已能轉側。大喜,詣官自陳,宰怒周訟誣。周懼,啖以重賂,始得免。〔但評〕周某用盡心機,作者费盡經营。讀者忽而怒,忽而憤,忽而驚,忽而哀,忽而憂,忽而懼;又忽而喜,忽而慰,忽而樂,忽而快。目不轉瞬,心似懸旌,亦用盡多少目力,亦費盡多少心計。錫九歸,夫妻相見,悲喜交並。先是,女絶食奄卧,自矢必死,忽有人捉起曰:「我陳家人也,速從余去[27],夫妻可以相見;不然,無及矣!」〔但評〕不矢死,陳家人必不來接。不覺身已出門,兩人扶登肩輿,頃刻至官廨,見公姑具在[28]。〔但評〕不惟見夫見姑,且得見早世之翁,節孝之所感則然。問:「此何所?」母言[29]:「不必問,容當送汝歸。」一日,見錫九至,竊喜;一見遽别,心頗疑怪。公不知何事[30],恒數日不歸,昨夕忽歸,曰:「我在武夷,遲歸二日,難爲保兒矣。〔但評〕遲歸二日,難爲保兒,更難爲作者,衹便宜讀者多得上一段妙文看。可速送兒婦去[31]。」遂以輿馬送女。忽見家門,遂如夢醒。女與錫九共述曩事,相與驚喜。由此夫妻相聚,但朝夕無以自給。錫九於村中設童蒙帳,兼自攻苦,每私語曰:「父言天賜黄金,今四堵空空,豈訓讀所能發跡耶?」一日,自塾中歸,遇二人,問之曰:「君陳某耶?」錫九然之[32]。〔馮評〕此合照前一段看其用筆不復處。二人即出鐵索縶之。〔馮評〕軒然大波。錫九不解其故。少間,村人畢集,共詰之,始知郡盗所牽。衆憐其冤,醵錢賂役,以是途中得無苦[33]。至郡,見太守,歷述家世,太守愕然曰:「此名士之子,温文爾雅,烏能作賊!」命脱縲紲,取盗嚴梏之,始供爲周某賄囑。錫九又訴翁婿反面之由,太守益怒[34],立刻拘提;即延錫九至署,與論世好——蓋太守舊邳宰韓公之子,故子言受業門人也[35]——贈燈火之費以百金;又以二騾代步,〔王芑孫評〕二騾爲後文負囊伏綫。使不時趨郡,以課文藝;〔馮評〕伏下。轉於各上官遊揚其孝,自總制而下,皆有饋遺。錫九裘馬而歸[36],夫妻慰甚。一日,妻母哭至,見女伏地不起。〔馮評〕看他有一平筆否?女駭,問之,始知周已被械在獄矣。女哀哭自咎,但欲覓死。錫九不得已,詣郡爲之緩頰。太守釋令自贖,罰穀一百石,批賜孝子陳錫九。〔但評〕官罰不如冥罰之多而且快暢。既歸[37],出倉粟,雜糠秕而輦運之。錫九謂女曰:「而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矣。烏知我必受之,而瑣瑣雜糠覈耶?」〔但評〕鐵索之縶,天其假手於惡人而賜之金矣。周某能用盗、能用役,而不知已適爲天所用。被械在獄,卒用錫九之緩頰,而乃得自贖,天之處小人,固將以愧之悟之,而使之改也。瑣瑣雜糠覈,天亦未如之何也矣。因笑卻之。錫九家雖小有,而垣牆陋敝。一夜,羣盗入,僕覺,大號,止竊兩騾而去。〔王芑孫評〕伏下文。〔但評〕焉知非福。後半年餘,錫九夜讀,聞撾門聲,問之寂然。呼僕起,共視之,門一啟,兩騾躍入,則向所亡也[38],直奔櫪下,咻咻汗喘。燭之,各負革囊;解視,則白鏹滿中。〔但評〕此中不知曾瑣瑣雜偽金否?○突如其來,誰則主之?讀至此處,幾番張口伸舌,幾幾乎口不能閉,舌不能縮,久之久之,衹呼巧巧,又呼快快。〔馮評〕「賜汝萬金」句作如此出落,豈非妙想天開?大異,不知其所自來。後聞是夜大寇劫周[39],盈裝出,適防兵追急,委其捆載而去。〔馮評〕作他人之金偏自周家,豈不大妙。騾誌故主,遂奔至也[40]。〔但評〕劫周者寇,而非寇也;追寇者兵,而非兵也;負囊而奔至者騾,而非騾也。周自獄中歸,刑創猶劇,又遭盗劫,大病,尋卒[41]。女夜夢父囚繫而至,曰:「吾生平所爲,悔之不及。〔但評〕不到此時,何能知悔。今受冥譴,非若翁莫能解脱[42],爲我代求婿,致一函焉。」〔但評〕刑已受矣,金已遺矣,囚繋猶須婿解脱,天之所以處小人何巧也。醒而嗚泣。〔馮評〕父雖過,女豈可以仇父,此天理人情之至也。詰之,具以告。錫九久欲一詣太行,即日遂發。既至,備牲物酹祝之[43],即露宿其處,冀有所見;終夜無異,遂歸。周死,母子益貧[44],仰給於次婿。王孝廉考補縣尹,以墨敗[45],〔馮評〕收拾不漏。舉家徙瀋陽,益無所歸。錫九時顧恤之。
異史氏曰:「善莫大於孝,鬼神通之,理固宜然。〔馮評〕高一層議論,實平常之理也。使爲尚德之達人也者[46],即終貧猶將取之,烏論後此之必昌哉!或以膝下之嬌女,付諸頒白之叟,而揚揚曰:『某貴官,吾東牀[47]也。』嗚呼!宛宛嬰嬰者如故,而金龜婿[48]以諭葬歸,其慘已甚矣;而况以少婦從軍乎[49]?」
〔但評〕陳之孝,女之賢,事皆處於萬難,非人力所能爲者。荒冢已没,誰其識之,即無孽鬼欺陵,亦溝壑之餓莩耳。乃人鬼異路,父子適逢,既見慈親,復睹新婦;得雙榆之表志,載遺骨以歸鄉。至誠感神,自古然也。女不從父命,逢怒遣歸,倘得藜藿終身,亦復何憾?乃以饁榼來餉,惡語相侵,倚勢逼歸,離書坐索;至不得聞母死,不得質離婚。凶訃已來於西安,吉日又聞於中翰,遊絲無主,錦被中淚海沉淪矣。非陳家人接將去,夫妻豈復有相見之一日哉!犁牛老悖,假此爲洩忿之端。送女者將爲厲階,送婦者初如夢醒。周之爲鬼爲蜮,適以顯子言之神靈;及身受冥譴,始囚繫而求解脱於若翁,庸可悔乎!兩騾夜歸,何殊塞翁失馬;而以囊中之白鏹,較輦運之糟糠,彼得以小人之腹度君子,終不能以小人之力抗鬼神也。吁!可哀矣!
〔何評〕孝子節婦,出於一門,其爲鬼神所祐宜矣,况又名士之後哉!
〔王芑孫評〕孝可格天,豈虚語哉!
【校記】(底本:異史本
參校本:青本、黄本、鑄本、二十四卷本)
[1]
「爲邑名士」:鑄本作「邑名士」。
[2]
此上十六字:鑄本「而家蕭索」作「家業蕭條」,「無耗」作「無信」,「陰有」作「周陰有」。
[3]
鑄本「益憎」作「愈憎」。「盛」:青本、黄本作「盈」。
[4]
「怒」:二十四卷本作「周怒」。
[5]
榼:△按:青本作‘饁榼’。〖何註〗音葉。《詩·豳風》:「饁彼南畝。」註:「野饋也。」榼,酒器。《淮南子》:「溜水足以溢壺榼,而江河不能實漏卮。」
[6]
「亦不甚」:鑄本作「全不」。「榼」:青本、黄本作「饁榼」。
[7]
「撻逐」、「逆女」:青本、黄本作「趕逐」、「迎女」。鑄本「復來」作「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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