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校对)第206部分在线阅读

[44]
「金多」：黄本作「多金」，鑄本「頗有」作「有」，「女言」作「女曰」。
[45]
惡幛：〖何註〗猶魔障也。
[46]
「將訟」：青本、黄本作「將訴」。
[47]
鑄本「盈矣」作「滿矣」，「女移」作「女請」，並異史本「不數年」作「又不數年」，「家」作「家中」。二十四卷本「盈矣」作「盈積」，「養之」作「養」。
[48]
鑄本「可云」作「可謂」，「非渠」作「非兄」，黄本「且非」作「非」，並青本「識三郎」作「識君」。
瑞雲
瑞雲，杭之名妓，色藝[1]無雙。年十四歲，其母蔡媪，將使出應客，瑞雲告曰[2]：「此奴終身發軔[3]之始，不可草草。價由母定，客則聽奴自擇之[4]。」媪曰：「諾。」乃定價十五金，遂日見客。客求見者必以贄；贄厚者，接一弈，酬一畫；薄者，留一茶而已[5]。〔馮評〕名妓身分幾與名士等。瑞雲名噪已久，自此富商貴介，日接於門[6]。餘杭賀生，才名夙著，而家僅中貲，素仰瑞雲，固未敢擬同鴛夢；亦竭微贄，冀得一睹芳澤。竊恐其閲人既多，不以寒畯在意[7]，及至相見一談，而款接殊殷，坐語良久，眉目含情，作詩贈生曰：「何事求漿者，藍橋叩曉關？有心尋玉杵，端衹在人間。」生得之狂喜[8]，更欲有言，忽小鬟來白客，生倉猝遂别[9]。既歸，吟玩詩詞，夢魂縈擾。過一二日，情不自已，修贄復往。瑞雲接見良歡，移坐近生，悄然謂[10]：「能圖一宵之聚否？」生曰：「窮踧之士，惟有癡情可獻知己。一絲之贄，已竭綿薄。得近芳容，意願已足[11]，若肌膚之親，何敢作此夢想。」瑞雲聞之，戚然不樂，相對遂無一語。生久坐不出，媪頻唤瑞雲以促之。生乃歸，心甚邑邑，思欲罄家以博一歡[12]，而更盡而别，此情復何可耐[13]？籌思及此，熱念都消，由是音息遂絶。瑞雲擇婿數月，更不得一當，媪頗恚，將强奪之而未發也。一日，有秀才投贄[14]，坐語少時，便起，以一指按女額曰：「可惜，可惜！」遂去。瑞雲送客返，共視額上有指印，黑如墨，濯之益真。〔馮評〕奇極，妙極。過數日，墨痕漸闊[15]；年餘，連顴徹準[16]矣。見者輒笑，而車馬之跡以絶。媪斥去妝飾，使與婢輩伍。瑞雲又荏弱，不任驅使，日益憔悴。賀聞而過之，見蓬首厨下，醜狀類鬼；起首見生[17]，面壁自隱。〔何評〕可憐。賀憐之，便與媪言願贖作婦。媪許之。賀貨田傾裝，買之而歸[18]。入門，牽衣攬涕，且不敢以伉儷自居[19]，願備妾媵，以俟來者。賀曰：「人生所重者知己。卿盛時猶能知我，我豈以衰故忘卿哉！」〔馮評〕此之謂真情種。此等人做得出孝子忠臣來。〔何評〕憤慨語亦知己語。遂不復娶。聞者共姗笑之[20]，而生情益篤。居年餘，偶至蘇，有和生與同主人，忽問：「杭有名妓瑞雲，近如何矣？」賀以「適人」對。又問[21]：「何人？」曰：「其人率與僕等。」和曰：「若能如君，可謂得人矣。不知價幾何許[22]？」賀曰：「緣有奇疾，姑從賤售耳。不然，如僕者，何能於勾欄中買佳麗哉[23]！」又問：「其人果能如君否？」賀以其問之異，因反詰之，和笑曰：「實不相欺：昔曾一覲其芳儀，甚惜其以絶世之姿[24]，而流落不偶，故以小術晦其光而保其璞[25]，〔馮評〕可惜中郎文姬不能晦光，遂不能保璞，有幸有不幸耳。留待憐才者之真鑒耳。」〔何評〕大有心人。賀急問曰：「君能點之，亦能滌之否？」和笑曰：「烏得不能，但須其人一誠求耳。」賀起拜曰[26]：「瑞雲之婿，即某是也。」和喜曰：「天下惟真才人爲能多情，〔馮評〕確論。不以妍媸易念也。〔何評〕是是。請從君歸，便贈一佳人。」遂與同返。既至[27]，賀將命酒，和止之曰：「先行吾法，當先令治具者有歡心也。」即令以盥器貯水，戟指而書之，曰：「濯之當愈，然須親出一謝醫人也。」賀笑捧而去[28]，立俟瑞雲自靧[29]之：隨手光潔，艷麗一如當年。〔馮評〕共羨今日，誰肯當初。夫婦共德之，同出展謝，而客已渺，遍覓之不可得[30]，意者其仙歟[31]？
〔但評〕文之妙，當於抑揚對待中求之。方瑞雲之盛也，富商貴介，視贄爲酬，藐兹寒酸，敢生覬覦？即齋宿而往，不敢望柳眼果垂青也。縱瑶章之贈，天外飛來，癡夢未醒，仙源再入；而已竭綿薄，難計合歡。迨至白眼相加，逐客有令，青鸞遂杳，熱念都消，夫亦謂「無從尋玉杵，空自叩藍橋」矣。生之於女也如此。乃秀才多事，墨瀋遺痕，粉光脂澤，半是炊煙，蓬首鳩盤，頓成鬼相，不特「門前冷落車馬稀」，且難望「老大嫁作商人婦」矣。斯時也，前之修贄而後得見者，今且面壁而不敢見之；自知面目可憎，又豈謂舊雨復來，可卜鴛夢哉！幸而知己難忘，才人念舊，雖牽衣而攬涕，卒顧影而懷慚，至不敢以伉儷自居，殆亦謂「抱衾與裯，實命不猶」矣。女之於生也又如此。忽揚忽抑，忽盛忽衰，以人之妍媸，作文之開合；借化工之顛倒，爲筆陣之縱横。才人多情，不以妍媸易念；秀才韜光保璞，留以待之，嗚呼！此其所以爲和也乎！
〔何評〕和生殊多事，然固天下有心人也。
〔方評〕天教薄命爲官妓，人實誰堪作丈夫？不意瑞雲竟得賀生。然吾不羡其得賀生，而羡其得和生。不然，貞者且污，醜者無由復艷矣。吾又思夫錢唐蘇小小輩，設遇和生周旋之，或得賀生，或遠勝賀生者。其照耀千秋，便當何如也？
【校記】（底本：手稿本
參校本：青本、黄本、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
[1]
色藝：〖何註〗藝，才能也。《思賢賦》：「談九流之洪藝。」
[2]
鑄本「十四歲」作「十四」，「蔡媪」作「蔡」，「告曰」作「曰」。青本、黄本「出應」作「女應」。
[3]
發軔：〖吕註〗《離骚》：「朝發軔於蒼梧兮，余夕至乎縣圃。」按：軔，止輪物也；去軔輪動而車行，故凡事始啟者曰發軔。
[4]
「奴自」：青本、黄本作「女自」。
[5]
鑄本「客求」作「然」，「留一」作「一」，並異史本、二十四卷本「遂日」作「逐日」，「一弈」作「以弈」，「一畫」作「以畫」。青本、黄本「必以」作「以」。
[6]
此上十字：鑄本作「富商貴介，接踵於門」。
[7]
「擬同」：青本、黄本作「擬」。「寒畯」：諸參校本作「寒酸」。
[8]
「得之」：鑄本作「得詩」。
[9]
「來白客，生」：鑄本、二十四卷本作「來白客至」，青本作「白客來，生」。「詩詞」：鑄本作「詩意」。
[10]
青本「修贄」作「修整」，並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謂」作「曰」。
[11]
青本、黄本「癡情」作「癡」，鑄本「意願」作「私願」。
[12]
罄家以博一歡：〖何註〗罄音磬，盡也。博，貿易也，猶謂换取也。蘇軾詩：「但把窮愁博强健。」
[13]
此上十一字：二十四卷本作「轉恐金盡而别，此情復何以堪」。
[14]
鑄本「更不」作「不」，「頗恚」作「恚」，無「而未發也」四字。二十四卷本「投贄」作「來投贄」。
[15]
「墨」：青本、黄本作「黑」，「漸闊」：鑄本、異史本作「益闊」。
[16]
連顴徹準：〖何註〗連顴，連于腮上之兩顴；徹準，通徹於鼻準矣。
[17]
「起首」：青本、黄本作「舉首」，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舉目」。
[18]
鑄本、異史本「便與」作「與」，「而歸」作「以歸」；二十四卷本「便與」作「與」；青本、黄本無「作婦」二字。
[19]
「且不」：鑄本作「不」。
[20]
青本「卿哉」作「卿乎」。鑄本、異史本「共姗笑」作「又姗笑」。
[21]
此上二十六字：鑄本作「見和生，忽問：『杭有名妓瑞雲，近如何矣？』賀曰：『適人矣。』問」。青本、黄本「如何」作「何如」。
[22]
「價幾何許」：鑄本作「其價幾何」。
[23]
「能於」：青本、黄本作「能」。
[24]
「其芳」：二十四卷本作「芳」。「其以」：青本、黄本作「其」。
[25]
晦其光而保其璞：〖何註〗晦光，隱晦其光。保璞，璞玉之在石中者。謂隱晦其光，以保守其璞也。
[26]
「真鑒」：鑄本作「真賞」。「賀起」：手稿本作「和起」，今據五參校本改。
[27]
上六字：鑄本作「遂同返杭，抵家」。
[28]
鑄本「賀」與「笑」二字之右旁，有「喜謝」二字，似塗去。
[29]
自靧：〖何註〗靧音悔，洗面也。《禮·内則》：「其間面垢，燂潘請靧。」燂，温也，煗也。
[30]
「已渺」：二十四卷本作「已渺矣」。鑄本「可得」作「得」。
[31]
「者」：但本、圖本作「殆」。
仇大娘
仇仲，晉人，忘其郡邑[1]，值大亂，爲寇俘去。二子福、禄俱幼，〔馮評〕伏下。〔手稿本某甲評〕伏。繼室邵氏，撫雙孤，遺業幸能温飽；而歲屢祲，豪强者復凌藉[2]之，遂至食息不保。仲叔尚廉利其嫁，屢勸駕，而邵氏矢志不摇[3]。廉陰券於大姓，欲强奪之，關説已成，而他人不之知也[4]。里人魏名夙狡獪[5]，〔手稿本某甲評〕書法。與仲家積不相能，〔手稿本某甲評〕提。事事思中傷之，〔馮評〕魏名是篇中緊要大串頭，特筆提出。因邵寡，偽造浮言以相敗辱。〔但評〕事事思中傷之，其将奈此狡獪何。乃事事中傷，而事事陰受其福，亦若天特生此狡獪之人，以助善人者。雖然，惟願天不生此等人；惟願人永永不遇此等人。既無福，亦無禍，相安於光天化日之下，天下亦從此太平矣。〔手稿本某甲評〕初禍之。大姓聞之，惡其不德而止。〔手稿本某甲評〕初得福。久之，廉之陰謀與外之飛語[6]，邵漸聞之[7]，冤結胸懷，朝夕隕涕，四體漸以不仁，委身牀榻。〔王芑孫評〕可憐。福甫十六歲，因縫紉無人，遂急爲畢姻。婦，姜秀才屺瞻之女，頗稱賢能[8]，百事賴以經紀。由此用漸裕，乃使禄從師讀[9]。〔手稿本某甲評〕伏。魏忌嫉之，而陽與善，頻招福飲，福倚爲腹心交[10]。魏乘間告曰：「尊堂病廢，不能理家人生産；弟坐食，一無所操作；賢夫婦何爲作馬牛哉！且弟買婦將大耗金錢[11]，爲君計，不如早析，則貧在弟而富在君也。」〔王芑孫評〕巧言可恨。〔手稿本某甲評〕再禍之。〔但評〕固爲人計，亦是現身説法。福歸，謀諸婦，婦咄之。〔王芑孫評〕賢婦。奈魏日以微言相漸漬，福惑焉，直以己意告母。母怒，詬駡之。〔王芑孫評〕賢母。福益恚，輒視金粟爲他人之物也者而委棄之。魏乘機誘與博賭[12]，〔手稿本某甲評〕三禍之。倉粟漸空，婦知而未敢言。既至糧絶，被母駭問，始以實告。母憤怒而無如何[13]，遂析之。幸姜女賢，旦夕爲母執炊，奉事一如平日。福既析，益無顧忌，大肆淫賭。數月間，田産悉償戲債，而母與妻皆不及知[14]。福貲既罄，無所爲計，因券妻貸貲，而苦無受者。邑人趙閻羅，原漏網之巨盗，武斷一鄉，固不畏福言之食也，慨然假貲。福持去，數日復空[15]。意踟蹰，將背券盟，趙横目相加，福大懼[16]，賺妻付之。魏聞竊喜，急奔告姜，實將傾敗仇也。〔手稿本某甲評〕四禍之。姜怒，訟興。福懼甚，亡去。姜女至趙家，始知爲婿所賣[17]，大哭，但欲覓死。〔馮評〕欲保節，非舍生不可。趙初慰諭之，不聽；既而威逼之，益駡[18]；大怒，鞭撻之，終不肯服。因拔笄自刺其喉，急救，已透食管，血溢出。〔王芑孫評〕可謂烈矣。趙急以帛束其項[19]，猶冀從容而挫折焉。明日，拘牒已至，〔手稿本某甲評〕四得福。〔但評〕此魏之力也。趙行行[20]殊不置意。官驗女傷重，命笞之，隸相顧無敢用刑。官久聞其横暴[21]，至此益信，大怒，唤家人出，立斃之。〔王芑孫評〕快哉。姜遂舁女歸。自姜之訟也，邵氏始知福不肖狀，一號幾絶，冥然大漸。禄時年十五，〔手稿本某甲評〕應幼。煢煢無以自主[22]。先是，仲有前室女大娘，〔馮評〕此篇《仇大娘傳》，而首兩頁數百言若無有大娘事者，比如《水滸傳》宋江，而前數卷並不出宋江字面，與此同。嫁於遠郡，性剛猛，〔王芑孫評〕三字伏後段訟博、追産、禦暴諸事。〔手稿本某甲評〕書法。每歸寧，饋贈不滿其志[23]，輒迕父母，往往以憤去。仲以是怒惡之，又因道遠，遂數載不一存問[24]。邵氏垂危，魏欲招之來而啟其争，〔但評〕又賴此人出力。〔手稿本某甲評〕五禍之。適有貿販者，與大娘同里，便托寄語大娘[25]，且歆以家之可圖。數日，大娘果與少子至。入門，見幼弟侍病母，景象慘澹，不覺愴惻，因問弟福，禄備告之[26]。大娘聞之，忿氣塞吭，曰：「家無成人，遂任人蹂躪至此！吾家田産，諸賊何得賺去！」因入厨下，爇火炊糜[27]，先供母，而後呼弟及子共啖之[28]。啖已忿出，詣邑投狀，訟諸博徒。〔馮評〕血性人敢作敢爲，全無瞻顧，在婦女中尤難。衆懼，斂金賂大娘。大娘受其金而仍訟之。邑令拘甲、乙等，各加杖責，田産殊置不問。大娘憤不已，率子赴郡。郡守最惡博者[29]。大娘力陳孤苦，及諸惡局騙之狀，情詞慷慨。〔馮評〕知之者謂似女霍光，不知者謂爲母大蟲。守爲之動，判令邑宰追田給主；仍懲仇福，以儆不肖。既歸，邑宰奉令敲比，於是故産盡反。〔但評〕此魏之力也。〔手稿本某甲評〕三得福，遥應誘與博賭。大娘時已久寡[30]，乃遣少子歸，且囑從兄務業，勿得復來。〔王芑孫評〕伏後頁「恐人議其私」之句。大娘由此止母家，養母教弟，内外有條[31]。母大慰，病漸瘥，家務悉委大娘。里中豪强，少見陵暴，輒握刃登門[32]，侃侃[33]争論，罔不屈服。〔手稿本某甲評〕五得福。居年餘，田産日增，時市藥餌珍肴，饋遺姜女；〔但評〕大娘周到。〔手稿本某甲評〕應前伏後。又見禄漸長成，頻囑媒爲之覓姻[34]。〔但評〕不必囑媒，有魏在。魏告人曰：「仇家産業，悉屬大娘，恐將來不可復返矣。」人咸信之，故無肯與論婚者。〔手稿本某甲評〕六禍之。有范公子文，家中名園爲晉第一。園中名花夾路，直通内室，或不知而誤入之，值公子私宴[35]，怒執爲盗，杖幾死。會清明，禄自塾中歸，魏引與遊遨，遂至園所。魏故與園丁有舊[36]，放令入，周歷亭榭。俄至一處，溪水汹涌，有畫橋朱檻[37][38]，通一漆門；遥望門内，繁花如錦：蓋即公子内齋也。魏紿之曰[39]：「君請先入，〔但評〕又賴此人指引。我適欲私焉。」〔王芑孫評〕魏之禍心，其誰知之。禄信之，尋橋入户[40]，至一院落，聞女子笑聲；〔馮評〕唐人云：「花間笑語聲。」方停步間，一婢出，窺見之[41]，旋踵即返。禄始駭奔。無何，公子出，叱家人綰索逐之。禄大窘，自投溪中。公子反怒爲笑，命諸僕引出[42]。見其容裳都雅，便令易其衣履，曳入一亭，詰其姓氏。藹容温語[43]，意甚親昵。〔手稿本某甲評〕乃使夫人、女皆共覘之也。俄趨入内，旋出，笑握禄手，過橋，漸達曩所。禄不解其意，逡巡不敢入。公子强曳入之[44]。見花籬内隱隱有美人窺伺。〔馮評〕花籬内美人另是一般澤色。既坐，則羣婢行酒。禄辭曰：「童子無知，誤踐閨闥，得蒙赦宥，已出非望。但願釋令早歸[45]，受恩非淺。」公子不聽。俄頃，肴炙紛紜。禄又起，辭以醉飽。公子捺坐，笑曰：「僕有一樂拍名，若能對之，即放君行。」禄唯唯請教。公子云[46]：「拍名『渾不似』[47]。」禄默思良久，對曰：「銀成『没奈何[48]』。」〔馮評〕語又突。公子大笑曰[49]：「真石崇[50]也！」禄殊不解。蓋公子有女名蕙娘，美而知書，日擇良耦。夜夢一人告之曰：「石崇，汝婿也。」問：「何在？」曰：「明日落水矣。」早告父母，共以爲異。禄適符夢兆，故邀入内舍，使夫人女輩共覘之也[51]。〔馮評〕遥接。公子聞對而喜，乃曰：「拍名乃小女所擬，屢思而無其偶，今得屬對，亦有天緣。〔但評〕雖有天緣，却是魏力，何可忘此蹇修。僕欲以息女奉箕帚，寒舍不乏第宅，更無煩親迎耳。」禄惶然遜謝，且以母病不能入贅爲辭。公子姑令歸謀，遂遣圉人負濕衣[52]，送之以馬。〔馮評〕細甚。既歸告母，母驚爲不祥，於是始知魏氏險；然因凶得吉，亦置不仇，但戒子遠絶而已。〔但評〕略爲收束。〔手稿本某甲評〕爲前文略作束。逾數日，公子又使人致意母。母終不敢應，大娘應之，〔但評〕固是大娘應之，終得魏之力。即倩雙媒納采焉。未幾，禄贅入公子家。年餘遊泮，才名籍甚。妻弟長成，敬少弛[53]；禄怒，攜婦而歸。母已杖而能行[54]，頻歲賴大娘經紀，〔但評〕固是大娘經紀，終得魏之力。第宅亦頗完好[55]。〔手稿本某甲評〕六得福。新婦既歸，婢僕如雲，宛然有大家風焉。魏又見絶[56]，〔手稿本某甲評〕再提。嫉妬益深，恨無瑕之可蹈，乃引旗下逃人誣禄寄貲。〔手稿本某甲評〕七禍之。國初立法最嚴[57]，禄依令徙口外。〔王芑孫評〕魏之思害，可惡之極。〔但評〕口外之行，又賴此人安排。范公子上下賄托，僅以蕙娘免行；田産盡没入官。幸大娘執析産書，鋭身告理，新增良沃如干頃，悉挂福名，母女始得安居。禄自分不返，遂書離婚字付岳家[58]，伶仃自去。行數日，至都北，飯於旅肆。有丐子怔營[59]户外，貌絶類兄；〔馮評〕前云福懼甚亡去，看書人幾忘之矣。近致訊詰[60]，果兄。〔但評〕遇兄，魏之力也。禄因自述，兄弟悲慘。禄解複衣，分數金，囑令歸。〔但評〕福之歸，魏之力也。福泣受而别。禄至關外，寄將軍帳下爲奴。因禄文弱，俾主支籍[61]，與諸僕同棲止。僕輩研問家世，禄悉告之。内一人驚曰：「是吾兒也！」〔但評〕見父，魏之力也。〔馮評〕然恐相逢是夢中，奇甚。蓋仇仲初爲寇家牧馬，〔手稿本某甲評〕補叙。後寇投誠，賣仲旗下，時從主屯關外[62]。向禄緬述，始知真爲父子，〔手稿本某甲評〕七得福。抱首悲哀，一室爲之酸辛[63]。已而憤曰：「何物逃東，遂詐吾兒！」因泣告將軍。將軍即命禄攝書記；函致親王，付仲詣都。仲伺車駕出，先投冤狀。親王爲之婉轉，遂得昭雪，〔馮評〕如此開脱，妙甚。情文相生，不另起爐灶。命地方官贖業歸仇。仲返[64]，父子各喜。禄細問家口，爲贖身計，乃知仲入旗下，兩易配而無所出，時方鰥也。〔馮評〕絶妙處分。禄遂治任返。初，福别弟歸，蒲伏自投[65]。大娘奉母坐堂上，操杖問之：「汝願受扑責，便可姑留；不然，汝田産既盡，亦無汝啖飯之所，請仍去。」福涕泣伏地，願受笞。大娘投杖曰：「賣婦之人，亦不足懲。但宿案未消，再犯首官可耳。」〔但評〕大娘能處事，善了事。即使人往告姜。姜女駡曰：「我是仇氏何人，而相告耶[66]！」〔馮評〕許多作用。大娘頻述告福而揶揄之，福慚愧不敢出氣。居半年，大娘雖給奉周備，而役同厮養。〔但評〕大娘用心良苦。福操作無怨詞，托以金錢輒不苟。大娘察其無他，乃白母，求姜女復歸。母意其不可復挽。大娘曰：「不然。渠如肯事二主，楚毒豈肯自罹？〔手稿本某甲評〕收應刺喉等意。〔何評〕有識。要不能不有此忿耳。」〔但評〕大娘平情若衡，照理如鏡。遂率弟躬往負荆。岳父母誚讓良切。大娘叱使長跪，〔馮評〕節烈之婦，叱使跪請甚宜。然後請見姜女。請之再四，堅避不出；大娘搜捉以出。女乃指福唾駡，福慚汗無以自容[67]。姜母始曳令起。大娘請問歸期，女曰：「向受姊惠綦多，今承尊命，豈復有異言[68]？但恐不能保其不再賣也！且恩義已絶，更何顔與黑心無賴子共生活哉！請别營一室，妾往奉事老母，較勝披削[69]足矣。」〔但評〕真不能不有此念。大娘代白其悔，爲翼日之約而别。次朝[70]，以乘輿取歸。母逆於門而跪拜之，〔但評〕當有此拜。女伏地大哭。〔但評〕當大哭。大娘勸止，置酒爲歡，命福坐案側。〔馮評〕急接轉此筆。乃執爵而言曰：「我苦争者，非自利也。〔馮評〕光明磊落，白日青天，令人起敬。巾幗中那得有此！今弟悔過，貞婦復還，請以簿籍交納；我以一身來，仍以一身去耳。」〔但評〕披肝瀝膽，水清米白之言，古今罕有，從何處請得此人来？乃知魏之功德不少。〔手稿本某甲評〕收應其家可圖與産業不可復返等意。夫婦皆興席改容，羅拜哀泣，大娘乃止。居無何，昭雪之命下，〔手稿本某甲評〕接得突兀。不數日，田宅悉還故主。魏大駭，不知其故[71]，自恨無術可以復施。適西鄰有回禄之變，魏托救焚而往，暗以編菅爇禄第，〔手稿本某甲評〕八禍之。〔但評〕焚宅又賴此人布置。風又暴作，延燒幾盡；〔王芑孫評〕至此尚欲設害，可惡之極。止餘福居兩三屋，舉家依聚其中。未幾禄至，相見悲喜。初，〔手稿本某甲評〕補叙。范公子得離書，持商蕙娘。蕙娘痛哭，碎而投諸地。〔馮評〕接前。父從其志，不復强。禄歸，聞其未嫁，喜如岳所。公子知其災[72]，欲留之，禄不可，遂辭而退。大娘幸有藏金，出葺敗堵。福負鍤營築，掘見窖鏹，〔但評〕掘窖，魏之力也。〔手稿本某甲評〕八得福。夜與弟共發之，石池盈丈，滿中皆不動尊[73]也。〔但評〕此石崇所固有。由是鳩工大作，樓舍羣起[74]，〔馮評〕層層收到，不漏一筆。壯麗擬於世胄。禄感將軍義，備千金往贖父。福請行，因遣健僕輔之以去。禄乃迎蕙娘歸。未幾，父兄同歸，一門歡騰。〔但評〕種種皆魏之力。大娘自居母家，禁子省視，恐人議其私也；〔王芑孫評〕明前頁囑子「無得復来」之故。父既歸，堅辭欲去[75]。兄弟不忍。父乃析産而三之：子得二，女得一也。大娘固辭。兄弟皆泣曰：「吾等非姊，烏有今日！」大娘乃安之。遣人招子，移家共居焉。或問大娘：「異母兄弟，何遂關切如此？」大娘曰：「知有母而不知有父者，惟禽獸如此耳[76]，豈以人而效之？」〔手稿本某甲評〕至理名言，異母兄弟其聽之。福、禄聞之皆流涕。〔但評〕大義凛然，不謂得諸婦人之口。福禄聞之，其泣固宜；乃我聞之而亦泣，且願天下後世人聞之皆泣。使工人治其第，皆與己等。〔手稿本某甲評〕收結大娘。魏自計十餘年，禍之而益以福之[77]，〔但評〕一語收束全文。〔手稿本某甲評〕總爲前文一束。深自愧悔。又仰其富，思交歡之，〔手稿本某甲評〕又爲後段一提。因以賀仲階進，備物而往。〔手稿本某甲評〕初福之。福欲却之，仲不忍拂，受鷄酒焉。鷄以布縷縛足，逸入竈；竈火燃布，往棲積薪，僮婢見之而未顧也。俄而薪焚災舍，一家惶駭，幸手指衆多，一時撲滅，而厨中百物俱空矣[78]。〔手稿本某甲評〕初得禍。兄弟皆謂其物不祥。後值父壽，魏復饋牽羊。〔手稿本某甲評〕再福之。却之不得，繫羊庭樹。夜有僮被僕毆，忿趨樹下，解羊索自經死。〔手稿本某甲評〕再得禍。兄弟嘆曰：「其福之不如其禍之也！」〔馮評〕此語消許多不平之憾。〔手稿本某甲評〕通篇結穴。〔但評〕長篇大文，止以二語收束。自是魏雖殷勤，竟不敢受其寸縷，寧厚酬之而已。後魏老，貧而作丐，〔馮評〕吾合胡世賞閣部嘗作《三鬼論》，謂魏忠賢、魏廣微、魏德藻也。此衹一鬼，可當三鬼。〔手稿本某甲評〕收結魏名。每周以布粟而德報之[79]。〔但評〕層波叠浪，時起時伏，有如長江東下，衆水趨歸，或則渟爲淵，或則會爲匯，然後奔騰曲折而入于海。此爲宇宙大觀。
異史氏曰：「噫嘻！造物之殊不由人也！益仇之而益福之，彼機詐者無謂甚矣。顧受其愛敬，而反以得禍，不更奇哉？此可知盗泉[80]之水，一掬亦污也[81]。」
〔但評〕禍之而益以福之，得之旁觀者之言，亦不過公道語耳，惡足異？所異者，即出諸姦人之自計，且合十餘年而適以滋其愧悔也。由此觀之，天下斷無能害人之小人，而小人當知返矣。而凡處境者，亦惟以塞翁得馬失馬之意，静以參觀，失於人乎何尤？得於人乎何德？在我止安於義命，彼小人者，不必疾之已甚，而所謂不惡而嚴者，豈無道哉！邵氏守貞不二，而强奪之計，起自蕭墙；至關説已成，亦將奈此大姓何也？乃浮言胥動，遂沮陰謀。雖至四體不仁，而大節之克全，不得謂非蜚語之力矣。姜女賢淑多能，而淫賭之媒，擲同孤注，至食言不畏，又將奈此閻羅何也！乃奔告不遑，遂能速訟，雖至刺喉已透，而完璧之能返，不得謂非告姜之力矣。然而中傷之念已深，狡獪之謀難測，邵既冥然大漸，禄亦童子無知，敵且隱然。誰能辦此？彼大娘者，剛猛既成於性，怨望又積於心，歆之以可圖，使其内亂，不可謂不毒矣。乃復産襲仇，能作秦庭之哭；養親教弟，不爲禽獸之行。是欲招之來而啓其争，實樹之敵而教其破也。童子誤踐閨闥，魏實紿之，縱令不執爲盗，亦將自溺於溪。初不謂天假之緣，竟以落水石崇而作東床佳婿也。魏亦愧此蹇修矣。秀才不出户庭，魏實啓之；不有口外之行，焉得長兄之遇？更不意兒尚有父，兼獲曩時巨盗，而遂北地偕歸也。魏又勞此推挽矣。若夫昭雪之命方下，回禄之變旋生，托救而來，編菅以爇，傷心一炬，老屋三間，魏之毒謀遂至於此！乃灾能致福，石可成金，財固聚於石崇，運亦轉於丐子，石池盈丈，滿中皆不動尊，不魏名之拜賜而誰賜哉？君子觀於鷄酒之受，舍灾於薪；牽羊之受，僮死於索；竊嘆盗泉之水，不可試掬。遠小人不惡而嚴，禍福之説，猶其後已。大娘忿氣塞吭，直詞抗宰，握刀争論，屈服豪强，以爲仇業悉歸，我亦將信。乃遣歸少子，獨止母家，賴其經營，乃能完好。操杖投杖，既擒縱之自如；求姜復姜，亦權衡之悉協。而執爵數語，功成思退，且能潔身：以一身來，以一身去。自古勛戚，殊少此智也。知有母而不知有父，搢紳家且多效之，奈何兩間奇氣，獨得之婦人乎？不有疾風，焉知勁草？不至寒歲，焉識孤松？故吾謂：「能復仇氏之業者，全賴大娘；而能成大娘之名者，則全賴魏名也。」
〔何評〕《隴西行》云：「健婦持門户，亦勝一丈夫。」讀仇大娘事，信然。
〔王芑孫評〕觀此篇，魏之包藏禍心，屢次設計欲害仲家，其禍之反所以福之。可見造物之不由人算，其姦險亦何用哉？
〔方評〕大黄芒硝，每多敗事。苟得其用，功亦較烈。如大娘之剛健，好在能知大義，故仇氏卒賴以興，己亦並受其福。奈世之同胞而兄弟，反有愧于異母而巾幗者，抑又何也？
【校記】（底本：手稿本
參校本：青本、異史本、黄本、鑄本、二十四卷本）
[1]
上八字：鑄本作「仇仲，晉人也」。異史本、二十四卷本「晉人」作「晉人也」。
[2]
凌藉：〖何註〗以威力欺凌之也。
[3]
「而邵氏」：鑄本作「邵氏」。
[4]
此上七字：鑄本作「並無人知」。
[5]
狡獪：〖何註〗音絞澮。
[6]
飛語：〖吕註〗《史記·灌夫傳》：「乃有蜚語爲惡言聞上。」註：「飛揚謗訕之語也。」按：讒言之忽來者爲飛語。唐德宗時，李晟大安園多竹，忽有爲飛語者云：「晟伏兵大安園，謀欲爲變。」晟遂斫伐其竹。
[7]
「之」：青本、黄本作「知」。
[8]
「畢姻」：青本、黄本作「畢婚」。「頗稱」：鑄本作「頗」。
[9]
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乃」作「仍」。
[10]
「腹心交」：鑄本作「心腹交」，青本、黄本作「腹心之交」。
[11]
「馬牛」：鑄本、異史本作「牛馬」。「大耗」：二十四卷本作「大費」。
[12]
此上二十字：鑄本「人之」作「人」，無「與博」二字，並二十四卷本無「也者」二字。
[13]
此上十九字：鑄本作「及糧絶，母駭問，始以實告。母怒」；「被母」，諸參校本無「被」字。
[14]
此上二十八字：鑄本「析益」作「愈」，「田産」，作「田屋」，「戲債」作「賭債」，「不及」作「不」；異史本「顧忌」作「忌」。
[15]
此上三十九字：鑄本「而苦」作「苦」，「之巨」作「大」，「固不」作「竟不」，「食也」作「食」。但本、圖本「復空」作「一空」。
[16]
「大懼」：鑄本作「懼」。
[17]
「始知」：鑄本作「方知」。
[18]
青本、黄本「既而」作「既」。鑄本「益駡」作「愈駡」。
[19]
手稿本「其項」二字下，原有「憐其色」三字，塗去。
[20]
行行：〖何註〗强貌。
[21]
此上三十二字：青本、黄本「拘牒」作「牒」。鑄本「拘牒」作「拘票」，「殊不」作「不」，「傷重」作「傷」，「命笞」作「命重笞」，「無」作「不」，「聞其」作「知其」。手稿本「命笞」原作「怒笞」，塗改。
[22]
「無以自主」：鑄本作「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