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校对)第22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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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十二字:鑄本作「客醉,不暇解履,和衣而卧。及醒」。「履」:青本、黄本、二十四卷本作「屨」。
[12]
此上四十字:鑄本作「主僕卧山谷中,大駭,見傍有一洞,水涓涓流。自訝迷惘。探懷中,則三作俱存,下問土人」。
[13]
此上三十字:鑄本無「蓋洞」二字,「往往」作「長」,「皆仙」作「即仙」。異史本無「蓋洞」二字,「時」:二十四卷本作「時常」。「見之」:青本、二十四卷本、黄本作「見之云」。
鬼隸[1]
歷城二隸,奉邑宰韓承宣命[2],營幹他郡,歲暮方歸。途中遇二人,服裝亦類公役,同行半日,近與話言[3]。二人自稱郡役,隸曰:「濟城快皂,相識者十有八九[4],二君殊昧生平。」其人云:「實相告:我乃城隍之鬼隸也[5]。今將以公文投東岳。」隸問:「函中何事[6]?」答云:「濟南大劫,所報者,殺人之名數也。」驚問其數。曰:「亦不甚悉,恐近百萬。」隸益駭,因問其期[7],答以「正朔」。二隸相顧,計到郡則歲已除,恐罹於難;遲之懼貽譴責[8]。鬼曰:「違誤限期罪小,入逢劫數禍大。宜他避,姑勿往。」隸從之,各趨歧路遯歸。無何[9],北兵大至,屠濟南,扛尸百萬。二人亡匿得免。
異史氏曰:「趨吉避凶,人世之機,不意地府亦復如是。抑二隸本不在劫,故使鬼隸以諭之耶[10]?」
【校記】(底本:異史本
參校本:鑄本、二十四卷本)
[1]
青系無此篇。
[2]
鑄本「歷城」作「歷城縣」,「邑宰」作「邑令」。
[3]
鑄本「途中」作「途」,「服裝」作「裝飾」,無「半日近與」四字。
[4]
鑄本「識者」作「識」。
[5]
鑄本「其人」作「二人」,「我乃」作「我」,「之鬼」作「鬼」。
[6]
「函中」:鑄本作「公文」。
[7]
鑄本「恐近」作「約近」,無「益駭因」三字。
[8]
鑄本「相顧」作「驚顧」,「則歲已除」作「正值歲除」,「之懼」作「留恐」。
[9]
鑄本「入逢」作「入遭」,「勿往」作「勿歸」,無「各趨歧路遯歸」六字,「無何」作「未幾」。
[10]
異史本、鑄本、二十四卷本均無此段,今據《得月簃叢書》本《〈聊齋志異〉拾遺》補。
王十
高苑民王十,負鹽於博興,夜爲兩人所獲[1]。意爲土商之邏卒也,舍鹽欲遯,而足苦不前,遂就縛,固哀之[2],二人曰:「我非鹽肆中人,乃鬼卒也。」十懼,但乞至家,以别妻子。鬼不許,曰:「此去亦未便至死[3],不過暫役耳。」十問:「何事?’曰:「冥中新閻羅莅任,見奈河[4]淤平,十八獄厠坑俱滿,故捉三種人使淘河[5]:小偷、私鑄、私鹽;又一等人使滌厠:樂户也。」〔馮評〕好新政。十從去,入城郭,至一官署,見閻羅在上,方稽名籍。鬼上白[6]:「捉一私販[7]王十至。」閻羅視之,怒曰:「私鹽者,上漏國税,下蠹民生者也。〔但評〕鐵案如山。若世之暴官奸商所指爲私販者,皆天下之良民。〔何評〕今律非大夥集賊不坐。〔馮評〕盬政中確論。貧人揭錙銖之本[8],求升斗之息,何爲私哉!」責二鬼罰使市鹽四斗[9],並十所負,代運至家。留十,授以蒺藜骨朵[10],令隨諸鬼督河工。鬼引十去,至奈河邊,見河内人夫繈續如蟻;又視河水渾赤,近之臭不可聞[11]。淘河者皆赤體持畚鍤,出没其中。朽骨腐尸,盈筐負舁而出;深處則滅頂求之。惰者輒以骨朵擊背股。同監者以香綿丸如巨菽,使含口中[12],乃近岸。見高苑肆商,亦在其中,十獨苛遇之:入河楚背,上岸敲股。〔但評〕處置姦商,痛快之至。〔馮評〕快哉。商懼,常没身水中,十乃已。經三晝夜,河夫半死,河工亦竣。前二鬼仍送至家,醒然而蘇[13]。先是,十負鹽未歸,天明,妻啟户,則鹽兩囊置庭中,而十久不至。使人遍覓之,則死途中。舁之而歸,奄有微息,大惑,不解其故。既醒始言之[14]。肆商亦於前日死,至是始甦;骨朵擊處,皆成巨疽,渾身腐潰,臭不可近。十故詣之。望見十,猶蹜首衾中,如在奈河狀。一年始愈,不復爲商矣。
異史氏曰:「鹽之一道,朝廷之所謂私,乃不從乎公者也;官與商之所謂私,乃不從其私者也[15]。〔但評〕公中之私,人皆易曉;私中之私,害不忍言。〔馮評〕兩語斷冤,可當一篇《盬法論》,讀之真能洞見癥結,有用文字。近日,齊魯新規,土商隨在設肆,各限疆域。不惟此邑之民,不得去之彼邑;即此肆之民,不得去之彼肆。而肆中則潛設餌,以釣他邑之民:〔何評〕普天之下皆如是。其售於他邑,則廉其直;而售諸土人,則倍其價以昂之。而又設邏於道,使境内之人,皆不得逃吾昂[16]。其有境内冒他邑以來者,法不宥。〔但評〕爲鬼爲蜮,前此未聞。彼此互相釣[17],而越肆假冒之愚民益多。一被邏獲,則先以刀杖殘其脛股,而後送諸官;官則桎梏之,是名『私鹽』。〔馮評〕蜀費錫璜《鹽徒行》:「鹽徒十百敢成行,日持白棓夜刀槍,邏卒往往遭殺傷,此輩蓄禍亦須防,不見高、黄起鹽澤,旬日之間稱侯王。」又一説也。嗚呼!冤哉!〔但評〕言之心傷,聞之髮指,此輩法不容誅矣。漏數萬之税非私,而負升斗之鹽則私之;本境售諸他境非私,而本境買諸本境則私之,冤矣!律中『鹽法』最嚴,而獨於貧難軍民,背負易食者不之禁[18],今則一切不禁,而專殺此貧難軍民。〔但評〕以法繩此貧民,是將盡驅之爲盜爲娼而已矣。且夫貧難軍民,妻子嗷嗷,上守法而不盗,下知恥而不娼;不得已,而揭十母而求一子。使邑盡此民[19],即夜不閉户可也,非天下之良民乎哉!彼肆商者,不但使之淘奈河,直當使滌獄厠耳[20]!〔馮評〕快論,快論!作者説到此,不覺歌唱起來。而官於春秋節,受其斯須之潤,遂以三尺法助使殺吾良民。〔但評〕國家焉用此長民者爲!然則爲貧民計,莫若爲盗及私鑄耳:盗者白晝劫人,而官若聾;鑄者爐火亘天[21],而官若瞽;即異日淘河,尚不至如負販者所得無幾,而官刑立至也。嗚呼!上無慈惠之師,而聽姦商之法,日變日詭,奈何不頑民日生,而良民日死哉!」〔馮評〕層層駁,語語快,慨乎其言,一片婆心。武夷九曲,轉轉不窮,真是好看。後生解此,作文百發百中。
故事:邑中肆商,以如干石鹽貲歲奉邑宰[22],名曰「食鹽」。又,逢節序具厚儀[23],商以事謁官,官則禮貌之,坐與語,或茶焉。送鹽販至,重懲不遑。張公石年宰淄,肆商來見,循舊規[24],但揖不拜。公怒曰:「前令受汝賄,故不得不隆汝禮;我市鹽而食,何物商人,敢公堂抗禮乎!」捋袴將笞。商叩頭謝過,乃釋之。後肆中得二負販者[25],其一逃去,其一被執至官[26]。公問:「販者二人,其一焉往?」販者云:「奔去矣。」公曰:「汝股病不能奔耶[27]?」曰:「能奔。」公曰:「既被捉,必不能奔;果能,可起試奔,驗汝能否。」其人奔數步欲止。公曰:「大奔勿止[28]!」其人疾奔,竟出公門而去。〔但評〕快人趣人,快事趣事。〔馮評〕趣甚。見者皆笑。公愛民之事不一,此其閑情,邑人猶樂誦之。
〔但評〕治私鹽當自奸商始,商無有不夾帶私鹽者。若淮綱則於商私之外,又有船户夾帶,名爲「脚私」,則又宜先治船户矣。然余以爲商私、脚私者皆不足治也;正其本,清其源,請治商私、脚私之所從出者。
〔何評〕肆商之弊宛然。
【校記】(底本:康熙本
參校本:青本、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
[1]
「民王」:二十四卷本作「王」。「兩人」:鑄本、異史本作「二人」。
[2]
此上十一字:鑄本作「足苦不前,遂被縛,哀之」。
[3]
鑄本「但乞」作「乞一」,「以别」作「别」,「鬼不」作「不」,並異史本「至死」作「既死」。二十四卷本、青本、異史本「以别」作「一别」。
[4]
奈河:〖吕註〗顧寧人《山東考古録》:「岳之西南有水,自大峪口至州城之西,而南入於泮,曰奈河。世因傳人死魂不得過而曰奈河。」
[5]
鑄本「閻羅莅任」作「閻王到任」,「厠坑」作「坑厠」,「使淘」作「淘」;二十四卷本「三種」作「三等」。
[6]
「從去」:青本作「從」。「閻羅」:二十四卷本作「閻王」。(下同)「上白」:鑄本作「禀曰」,異史本作「上曰」。
[7]
私販:〖吕註〗《治平略》:「鹽課,嘉祐三年,私販坐罪者三千餘人,弊在於官估高而私販轉熾也。」
[8]
「奸商」:二十四卷本作「貪商」;「揭」:青本作「竭」;「販者」:鑄本、異史本作「鹽者」。
[9]
「責二鬼罰使」:鑄本作「罰二鬼」。
[10]
骨朵:〖吕註〗《輟耕録》:「骨朵讀若胍都。」《宋史·儀衛志》:「鹵簿用骨朵,以骨飾之,或範金爲之。」○《天禄識餘》:「骨朵,宿衛人所執,宋鹵簿中有之。即今長柄手撾之類。」《宋景文筆記》云:「關中以腹大爲胍。胍音孤,音都。俗因謂杖頭大者爲胍,復訛爲骨朵。今京師猶有此稱。」
[11]
「續」:異史本作「績」。鑄本無「近之」二字。
[12]
「含口」:二十四卷本作「納口」。
[13]
「醒然」:鑄本作「豁然」。
[14]
「敲」:青本作「擊」。鑄本無「大惑」二字。「既」作「及」。
[15]
「從其」:青本作「從乎其」。
[16]
「吾昂」:青本作「吾網」。
[17]
「互相」:鑄本作「之相」。
[18]
「買諸」:二十四卷本作「賣諸」。「禁」:康熙本作「嚴禁」,今據四參校本改。
[19]
「此」:異史本作「斯」。
[20]
「滌獄」:青本作「滌」。
[21]
「亘天」:鑄本、異史本作「烜天」。
[22]
此上十六字:鑄本作「各邑肆商舊例,以若干石鹽貲歲奉本縣」。
[23]
「具厚儀」:二十四卷本作「且厚儀貺之」。
[24]
二十四卷本「販」作「犯」;「循」作「尋」。「張公石年宰淄」:鑄本作「張石宰令淄川」。
[25]
青本「捋袴」作「捋襟」,「謝過」作「謝」。鑄本「得二」作「獲二」。
[26]
「至官」:鑄本作「到官」。
[27]
此上十五字:鑄本作「販者曰逃去矣,公曰汝腿病不能奔耶」。「股病」:二十四卷本作「病股」。
[28]
「大奔」:鑄本作「奔」。
大男
奚成列,成都士人也,先有一妻一妾[1]。妾何氏,小字昭容。妻早没,娶繼室申氏,不能相善[2],虐遇何,因並及奚。終日嘵聒[3],恒不聊生,奚忿怒[4],亡去。去後,何生一子大男。奚久不返,申擯不與同炊[5],計日授粟。大男漸長,何不敢求益,惟紡績佐食[6]。大男見塾中諸兒吟誦,羡之;告母欲讀,母以其太稚,姑送詣塾,試使讀以難之。而大男慧,所讀倍諸兒。師異之,願不索束贄[7]。何乃使從師,薄相酬。積二三年,經書全通。一日歸,謂母曰:「塾中五六人,皆從父乞錢買餌,我何無也?」母曰:「待汝長時,當告汝知。」大男曰:「我方七八歲[8],何時長也?」母曰:「汝往塾,路經關聖廟[9],當拜之,祐汝速長。」大男信之,每日兩過,必入拜。母知之,問:「汝所祝何詞?」答云:「但祝明年便使我十五六歲[10]。」母笑之。而大男學與軀體長並速。〔但評〕大男學與軀速長,帝實鑒之。其後從死得生,因離致合,顛倒怪變,皆非人力所能爲,非意想所可及者,孰非此賢母孝子之誠,仰邀聖佑哉!至十歲,遂如十三四歲者;其所爲文,塾師不能竄[11]易之[12]。〔王芑孫評〕伏下文「連捷」句。〔馮評〕齷齪兒軀長而學不長者,多矣,何處得此佳兒?令人羡煞。一日,謂母曰:「昔謂我壯大,當告父處。今可矣。」母曰:「尚未,尚未。」又年餘,居然成人,研詰益頻。母乃緬述之。大男聞之,意不勝悲[13],欲往尋父。〔馮評〕又一朱壽昌。母曰:「兒太幼,汝父存亡未知,何遽可尋?」大男無言而去。至午不歸。往詢諸師[14],則辰餐未復。母大驚,猶謂其逃塾,出貲傭役,靡處不搜,竟杳無跡[15]。大男出門,不知何往之善,惟循途奔去。遇一人將如夔州,自言錢姓[16]。大男丐食相從,錢病其緩,爲賃代步,資斧皆耗之。至夔,同食,錢陰投毒其中[17],大男瞑不覺。錢載至大刹,託爲己子偶病,絶貲,賣諸僧。僧見其丰姿秀出,争購之。錢得金而去[18]。僧飲之,略醒,主僧始知之。詣視[19],奇其相;研詰,始得顛末,又益憐之,責僧贈貲使去[20]。有瀘州蔣秀才下第歸,途中問得故,嘉其孝,携與同行。至瀘,主其家。月餘,無往不諮[21]。或言閩商有奚姓者,於是辭蔣,將之閩,蔣贈遺衣履,其里黨皆斂貲助之。至途,有二布客欲詣福清[22],邀與同侣。行數程,客窺囊金,引至空所,縶手足,解奪而去。適有永福陳翁過其旁,脱縛,載諸後車,遂至翁家。翁豪富[23],諸路商賈多出其門。翁囑南北客代訪父耗[24],留大男伴諸兒讀,大男遂止,不復遊矣。〔但評〕按住大男。由是家益遠,音益梗[25]。何昭容孤居三四年,申氏减其費,抑勒令嫁。何自食其力[26],志不摇。申强賣與重慶賈,賈劫取而去[27]。至夜,以刀自劙。〔馮評〕所謂匹夫不可奪志。賈不敢逼,俟創瘥,又轉鬻於鹽亭賈。至鹽亭,自刺心頭,洞見臟腑。賈大懼,藥敷之。既平,但求作尼,賈告之曰[28]:「我有商侣,身無淫具[29],每欲得一人主縫紉[30],此與作尼無異,亦可少償吾值。」何諾之,賈輿送去[31]。入門,主人趨出,則奚生也。〔王芑孫評〕奇遇。〔馮評〕天上落下。〔何評〕天也。蓋奚已棄儒爲商。賈以其無婦,故贈之也。相見悲駭,各述苦况,始知有兒,尋父未歸。〔馮評〕帶串。奚乃囑諸客旅偵察大男。而昭容遂以妾爲妻矣。然自歷艱苦,疴痛多疾,不能操作。勸奚納媵[32]。奚鑒前禍,不從所請。〔馮評〕又借作渡下。何曰:「妾如争牀笫者,數年間固已從人生子,尚得與君有今日之聚乎[33]?且人加我者,隱痛在心,豈及諸身而自蹈之?」〔但評〕「如争牀笫」數語,將往事一提,既以束上,即以起下。集中慣用此筆,其得力可知,故逐段皆爲指出。奚乃囑客侣,爲買三十餘老妾[34]。〔馮評〕過節無痕。逾半年,客果爲買妾歸。入門則妻申氏,〔王芑孫評〕異哉!各相駭怪[35]。先是,申獨居年餘,兄苞勸令再適。申從之。惟田産爲子姓所阻[36],不得售。鬻諸所有,積數百金,携歸兄家。有保寧賈,聞其富有奩貲[37],以多金啖苞,賺娶之。而賈老廢不能人。〔但評〕昭容之節以自劙而全;申則以不遇健男,竟得完璧歸趙。斯亦不幸中之大幸也。申懟兄,不安於室,梁縊井投[38],不堪其擾。〔但評〕是止欲求淫具者,即以反映上文。賈怒,搜括其貲,將賣作妾。而聞者嫌三十餘,齒加長。賈將適夔,遂載與俱去。遇奚同肆商,遂貨之而去[39]。〔馮評〕遥接。既見奚,慚懼不出一語。奚問同肆商,略知梗概,因曰:「使遇健男,則在保寧,無再見之期。此亦數也。然今日我買妾,非娶妻,可先拜昭容,修嫡庶禮。」申恥之。奚曰:「昔日汝作嫡,何如哉?」〔何評〕現報。何勸止之,奚不可,操杖臨偪。申不得已拜之,然終不屑承奉,但操作别室。而何悉優容之[40],亦不忍課其勤惰。奚每與昭容談,輒呼給役其側,何更代以婢,不聽前。會陳公嗣宗宰鹽城[41],奚與里人有小争,里人以逼妻作妾揭訟[42]奚。〔馮評〕此筆又突兀超妙。公不準理,叱逐之。奚喜,與何竊共頌德。一漏既盡,僮忽叩扉,入白[43]:「邑令公至。」奚駭極,急覓衣履,則公已至寢門[44];益駭,不知所爲。何審之,急出曰:「是吾兒也!」〔王芑孫評〕奇遇。遂哭。公乃伏地悲咽。蓋大男從陳翁姓[45],業爲官矣。初,公至自都,迂道過故里,始知兩母皆醮,伏膺哀痛。族中人始知大男已貴[46],反其田廬。〔馮評〕衹兩句便説明。公留僕營造,冀父復返[47]。〔馮評〕帶前。既而授任鹽亭,又欲棄官尋父,〔馮評〕偏有此簡筆。陳翁苦勸之[48]。〔馮評〕陳翁隨宦,不漏一筆。會有卜者,使筮焉。卜人曰[49]:「小者居大,少者爲長;求雄得雌,求一得兩:爲官吉。」〔但評〕繇語奇中,饒有古音。公乃之任。爲不得親,居官不茹葷酒。是日得里人狀,睹奚姓名,〔馮評〕遥接。疑之。陰遣内紀綱竊訪之,果父[50],〔馮評〕補筆。乘夜微行而出。見母,〔馮評〕又帶。益信卜者之神。臨去囑勿播,出金二百,令即辦裝歸。至家,門户已新,益畜僕馬[51],居然大家矣。申見大男貴盛,益自斂。兄苞知之,告於官[52],爲妹争嫡。〔馮評〕如串戲文,無閑空脚色也。〔但評〕未必苞果爲妹争嫡。如此癡頑,特借此以結小人之言,結苞之勸嫁,且通結上文耳。官廉得其情,怒曰:「貪貲勸嫁,去奚已更二夫,何顔争昔年嫡庶耶!」〔但評〕斷獄平允。〔何評〕無可説。重笞之。由此名分益彰。而申姊何,何亦姊之[53]。衣服飲食,悉不自私。申初懼其復仇,至是益愧悔[54]。奚亦忘其舊惡,俾内外皆呼以太母,但誥命不及耳。
異史氏曰:「顛倒衆生,不可思議,此造物之巧也[55]!奚生不能自立於妻妾之間,一碌碌庸人耳。苟非孝子賢母,烏能有此奇合,坐享厚糈以終身哉[56]!」
〔但評〕大男之孝出於童,昭容之貞出於庶,事皆僅見,筆難寫生。兼之子留永福,易奚爲陳;父在鹽亭,棄商作賈。天涯咫尺,萍梗何期?又况昭容之轉鬻且三,申氏之更夫已二,事勢固難撮合,文筆豈易彌縫?及其寫大男也,若有知,若無知,任天而動,備歷艱辛。其寫昭容也,能自忍,能自潔,率性以行,洞見臟腑,已是行行血淚,字字酸心。而買來重慶者,爲求祝髮而賺以縫紉;娶自保寧者,爲備小星而嫌其老大。一則因無婦而相贈,一則買老妾而適逢。文之變,則所謂「拔趙幟易漢赤幟」也;文之譎,則所謂「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也;文之巧而捷,則所謂「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也。至准妾作妻,鹽亭初謳邑宰;而尋父得母,寢門乃識陳公;天公固巧爲安排,文心亦善爲恢詭,彼卜語之求一得兩,申苞之爲妹争嫡,事之有無不可必,實文章之斷不可少者。
〔方評〕妾以才德兼優若邵氏者爲上。何昭容才不及邵,而德自勝之,可稱雙璧。
附記
歙縣陳九郎娶范氏,伉儷甚篤。不三年,生子不育。欲置妾延嗣,得仇氏女。儀容韶秀,舉止端莊。雖我見猶憐,而范氏御之甚嚴。居月餘,仇忽仆地,昏不知人,亦未之異也。既而張目四顧,咈然曰:「取衣衣我,取簪簪我。何令我蒙垢若是?」九郎輾然曰:「衣服首飾,爾自取之,胡漫作此態?」仇曰:「我亡姬汪氏也。冤有頭,債有主,我自問七郎要衣飾,何與爾事?且禮别嫌疑,宜速避。」九郎駭甚,范亦駭甚。先是,七郎買妾汪氏,妻吴氏悍妬,日夜不堪,遂殞命紅絲。死之日,僅距數月耳。七郎聞之,遂踉蹌來。老者少者咸集,而吴亦至。至則其人固仇,而音則宛然一汪也。旋獅吼數聲,仇忽突起曰:「今日尚得以大妻壓我耶?自我爲陳家妾,小心謹慎,未嘗有過,奈懷孕三月,凌辱萬端,致死非命。我訴之閻君,徒以事無可據;且妾不犯嫡,死實自取,欲置我枉死城中。我鳴冤不已,乃置爲疑案。後遇包閻君,問訊再三,始令判官勘復。今判官已在門矣,尚得以大妻壓我耶?」吴始色然駭,且曰:「某日當七郎前箠楚我,某日背七郎鞭扑我身無完膚,故死。豈誑語耶?殺人者坐償,律有明條,判官在上,幸爲善復閻君。我必索大妻命,使俱來對質耳。」吴益駭,汗浹如雨,嗌不能言,急走,欲閤扉遠害,而仇已尾之入。凡内外擺設椅桌箱柜及大小器皿,頃刻碎之中庭,雖有賁之勇,不能稍阻其鋒也。于是舉家惶恐,彌日不寧,咸爲吴緩頰,請合葬以安其魄,不許;請多化冥錢以贍其身,不許;請延高僧作七日超度,遲回者久之,曰:「七郎遇我厚,姑緩其事。」然必大妻某每日虔誠跪禱佛前,庶可緩圖。當是時,吴雄風盡戢,惴惴然惟求生不得是懼。至期則越宿齋戒,焚香禮拜,宛轉乞命。觀者如堵。厥後汪附仇體,間日一至,雖不如前之猛厲可畏,而索命一言,終始不易也。七郎與吴計無復之,遯跡他鄉。而九郎亦不勝其擾,將仇退歸母家。其事後遂無聞焉。
(原載還淳方舒巖先生批本《聊齋志異》)
【校記】(底本:康熙本
參校本:青本、黄本、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
[1]
「列」:異史本作「烈」。「先有」:鑄本作「有」。
[2]
上九字:鑄本作「繼娶申氏,性妬」。
[3]
嘵聒:〖何註〗嘵音膮。嘵聒,喧聒。
[4]
「忿怒」:鑄本作「怒」,黄本作「忽怒」。
[5]
鑄本「奚久」作「奚去」,「擯不」作「擯何不」。
[6]
此上十字:鑄本作「用不給,何紡績佐食」。
[7]
此上三十八字:鑄本作「亦欲讀,母以其太稚,姑送詣讀。大男慧,所讀倍諸兒。師奇之,願不索束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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