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校对)第24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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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中所紀之人,半屬亡是;若實有其人,鄉貫出處,宜核其詳。而年代深遠,及名不甚著者,無從考究,姑闕之。
一、卷中事迹有見於他書者,必附録,以備參考。
一、坊本多訛字,如「綉幰」之「幰」訛「」(卷一《瞳人語》),「鼽嚏」之「鼽」訛「骫」(卷二《梁彦》),「睾丸」之「睾」訛「睪」(卷十五《單父宰》),遍閲刊本皆然,今俱加改正。
一、註中徵引,有未甚的確者,先加「未詳」二字,而書其事於後。
一、註輯甫就,同人促之付梓。有知其見於某書而未遑查閲者,止註書名於句下。補註一册,嗣附於後。
一、是書引用極博,其中僻奥之字,有未能悉考者,則書其字而空其下,以俟博物君子添設焉。
讀《聊齋》雜説
柳泉《志異》一書,風行天下,萬口傳誦,而袁簡齋議其繁衍,紀曉嵐稱爲才子之筆,而非著述之體,皆讆言也。先生此書,議論純正,筆端變化,一生精力所聚,有意作文,非徒紀事。予嘗評閲數過,每多有會心别解,不作泛泛語。自謂能抓着作者痛癢處。二十三年居沈黎,宗弟正伸寄一部,請加墨。時風雪滿天,地爐火冷,童子重爲燃煤煨酒,拂案挑燈,至得意處便疾書數行。嘗見近人有《柳涯外編》,叙先生易簀時,有「紅塵再到是金鄉」之句,柳涯遂謂聊齋後身,青林黑塞間倘别有其人乎?吾將遇之。
千古文字之妙,無過《左傳》,最喜叙怪異事。予嘗以之作小説看。此書予即以當《左傳》看,得其解者方可與之讀千古奇書。予又以此一副眼孔讀《昭明文選》。
是書遍天下無人不愛好之,然領會各有深淺。往日有一人聞予評文,索之再三,不肯出以相示。後索之不已,三日見還,無一領會語。噫!作者難,評者亦不易。惟建南黄觀察見而稱之。
署清令陽湖張安溪曰:「《聊齋》一書,善讀之令人膽壯,不善讀之令人入魔。予謂泥其事則魔,領其氣則壯,識其文章之妙,窺其用意之微,得其性情之正,服其議論之公,此變化氣質、淘成心術第一書也。多言鬼狐,款款多情;間及孝悌,俱見血性,較之《水滸》、《西厢》,體大思精,文奇義正,爲當世不易見之筆墨,深足寶貴。」
博陵李金枝宫李氏《柳涯外編》叙曰:「予少師蒲柳泉先生,柳泉殁,泊然無所向。一日遊濟南,自趵突敬步至康莊泉,見柳下一少年,執筆欲有所題。進揖之,曰:『徐氏,住濼干。』予因問曰:『省垣以濟南名,而城北有清河,無濟水,或謂趵突泉即濟水,而泉在城南,不在城北,濼鎮濱大清河,乃名濼口,何也?』少年答曰:“大清河即濟水舊址也。濟三伏三見,至趵突出地,折而北,其由響閘北流入口處,獨名濼,折而東,合東平、平陰諸山之水,匯爲大清河耳。』予心佩其博。次日,次濼干,將以老友任子健爲先容而訪之。任應之曰:『此徐奇童也,年十六七,其父徐敬軒先生,寓金家莊,時年四十三,無子,祈夢小峨眉山。至一境,垂柳映清泉,一老儒至,手執蒲葉,彷彿聞聲曰:「此汝子也。」醒不甚解。次年舉一子,周歲,有冒雨而來者,問莊名,曰:『金家莊。』子方周歲,宴客請抱出見之,曰:『是矣,吾師也。吾師蒲柳泉,積學而殁,在去年此日,有句云:「紅塵再到是金鄉。」遍訪金鄉縣不可得,不圖今日遇之。』翁問:『爾師之貌若何?是否?』客問何由知。曰:『小峨眉夢也。夢執蒲,其姓也。柳近泉,其號也。吾夢解矣。』客嘆息而去。徐名昆,字后山,號柳涯,别號嘯山,平陽人,皆本夙因云。乾隆五十六年辛亥,博陵弟子李金枝宫李氏題於棗林書屋,時年八十有二。」
平生喜讀《史》、《漢》,消悶則惟《聊齋》。每飯後、酒後、夢後,雨天、晴天、花天,或好友談後,或遠遊初歸,輒隨手又筆數行,皆獨具會心,不作公家言。
《聊齋》非獨文筆之佳,獨有千古,第一議論醇正,準理酌情,毫無可駁。如名儒講學,如老僧談禪,如鄉曲長者讀誦勸世文,觀之實有益於身心,警戒愚頑。至説到忠孝節義,令人雪涕,令人猛省,更爲有關世教之書。
吾閑中偶然設想,柳泉一老貢士耳,同時王侯卿相,湮没不知姓名者不知凡幾,聊齋獨以此一書傳,海澨山,雅俗共賞。即聊齋其他詩古文詞,亦不似此流傳之遠。當時王公幸挂一二於卷中以傳者,蓋亦有之。趙甌北詩云:「公卿視寒士,卑卑不足算,豈知鐘漏盡,氣焰隨煙散,翻借寒士力,姓名見豪翰。」諒哉!
此書多叙山左右及淄川縣事,紀見聞也。時亦及於他省。時代則詳近世,略及明代。先生意在作文,鏡花水月,雖不必泥於實事,然時代人物,不盡鑿空。一時名輩如王漁洋、高念東、唐夢賚、張歷友,皆其親鄰世交。畢刺史、李希梅,著作俱在。聊齋家世交遊,亦隱約可見。獨柳泉别種詩文,不可得聞。予於《雨村詩話》中見古作一首,實非凡筆。
詞令之妙,首推《左》、《國》,其中靈婉輕快,不著一語呆笨。聊齋吐屬,錦心綉口,佳處難盡言,如《邵女》篇媒媪之言,《司文郎》篇宋生之言,其他所在多有,不能一一詳也。
往予評《聊齋》,有五大例:一論文,二論事,三考據,四旁證,五遊戲。皆其平日讀書有得之言,淺人或不盡解。至其隨手記註,平常率筆,無關緊要,蓋亦有之,然已十得八九矣。李卓吾、馮猶龍、金人瑞評《三國演義》及《水滸》、《西厢》諸小説、院本,乃不足道。友人萬棗峰曰:「此徐退山批《五經》、《史記》、《漢書》手筆也。」
作文人要眼明手快,批書人亦要眼明手快。天外飛來,衹是眼前拾得。坡詩云:「作詩火速追亡逋,清景一失渺難摹。」鈍根者毫無别見,衹順文演説,如周静軒讀史詩,人云亦云,令觀者欲嘔。遠村此批,即昔鍾退谷先生坐秦淮水榭,作《史懷》一書,皆從書縫中看出也。
金人瑞批《水滸》、《西厢》,靈心妙舌,開後人無限眼界,無限文心。故雖小説、院本,至今不廢。惟議論多不醇正。董閬石先生深訾之。是書雖係小説體例,出入諸史,不特具有别眼,方能着語,亦須具有正大胸襟,理明義熟,方識得作者頭腦處。故紀文達推爲才子之筆,莫逮萬一。而趙清曜稱爲「有功名教,無忝著述」也。
是書傳後,效顰者紛如牛毛,真不自分量矣。無聊齋本領,而但説鬼説狐,侈陳怪異,筆墨既無可觀,命意不解所謂。臃腫拳曲,徒多鋪陳;道理晦澀,義無足稱。不轉瞬而棄如敝屣,厭同屎橛,並覆瓿之役,俗人亦不屑用之,比似《聊齋》,豈不相懸萬萬哉!是之謂自尋苦惱。予謂當代小説家言,定以此書爲第一,而其他比之,自檜以下。
文有設身處地法。昔趙松雪好畫馬,晚更入妙,每欲構思,便於密室解衣踞地,先學爲馬,然後命筆。一日管夫人來,見趙宛然馬也。又蘇詩題畫雁云:「野雁見人時,未起意先改。君從何處看,得此無人態?」此文家運思入微之妙,即所謂設身處地法也。聊齋處處以此會之。
讀《聊齋》,不作文章看,但作故事看,便是呆漢。惟讀過《左》、《國》、《史》、《漢》,深明體裁作法者,方知其妙。或曰:「何不逕讀《左》、《國》、《史》、《漢》?」不知舉《左》、《國》、《史》、《漢》而以小説體出之,使人易曉也。
貪遊名山者,須耐仄路;貪食熊膰者,須耐慢火;貪看月華者,須耐深夜;貪見美人者;須耐梳頭。看書亦有宜耐之時。
《聊齋》之妙,同於化工賦物,人各面目,每篇各具局面,排場不一,意境翻新,令讀者每至一篇,另長一番精神。如福地洞天,别開世界;如太池未央,萬户千門;如武陵桃源,自闢村落。不似他手,黄茅白葦,令人一覽而盡。
文有消納法,於複筆、簡筆、捷筆處見之。
昔人謂:「莫易於説鬼,莫難於説虎。」鬼無倫次,虎有性情也。説鬼到説不來處,可以意爲補接;若説虎到説不來處,大段著力不得。予謂不然。説鬼亦要有倫次,説鬼亦要得性情。諺語有之:「説謊亦須説得圓。」此即性情倫次之謂也。試觀聊齋説鬼狐,即以人事之倫次,百物之性情説之。説得極圓,不出情理之外;説來極巧,恰在人人意願之中。雖其間亦有意爲補接,憑空捏造處,亦有大段吃力處,然却喜其不甚露痕迹牽强之形,故所以能令人人首肯也。
或疑聊齋那有許多閑工夫,捏造許多閑話。予曰:「以文不以事也。從古書可傳信者,六經而外,莫如《左傳》、《史記》。乃左氏以晉莊姬爲成公之女,《史記》以莊姬爲成公之妹。晉靈公使人賊趙宣子,左氏謂觸槐而死者鉏麑,公羊以爲壯士刎頸而死。傳聞異詞,以何爲信?且鉏麑槐下之言,誰人聞之?左氏從何知之?文人好奇,説鬼説怪,《廿三史》中指不勝屈,何獨於《聊齋》而疑之。取其文可也。」
俗手作文,如小兒舞鮑老,衹有一副面具。文有妙於駭緊者,妙於整麗者;又有變駭緊爲疏奇,化整麗爲歷落,現出各樣筆法。《左》、《史》之文,無所不有,《聊齋》彷彿遇之。
作文有前暗後明之法,先不説出,至後方露,此與伏筆相似不同,左氏多此種,聊齋亦往往用之。
此書即史家列傳體也,以班、馬之筆,降格而通其例於小説。可惜《聊齋》不當一代之制作,若以其才修一代之史,如遼、金、元、明諸家,握管編排,必駕乎其上。以故此書一出,雅俗共賞,即名宿巨公,號稱博雅者,亦不敢輕之。蓋雖海市蜃樓,而描寫刻畫,似幻似真,實一一如乎人人意中所欲出。諸法俱備,無妙不臻。寫景則如在目前,叙事則節次分明,鋪排安放,變化不測。字法句法,典雅古峭,而議論純正,實不謬於聖賢一代杰作也。
沈確士曰:「文章一道,通於兵法。金兀朮善用突陣法,如拐子馬之類。韓昌黎習用之。大江之濱,有怪物焉,周公、伯樂等篇皆是也。蓋憑空突然説出一句,讀者並不解其用意安在,及至下文,層層疏説明白,遂令題意雪亮。再玩篇首,始知落墨甚遠,刻題甚近,初若於題無關,細味乃知俱從題之精髓抉摘比並出來,此即文家之突陣法也。」聊齋用筆跳脱超妙,往往於中一二突接之處,彷彿遇之,惟會心人能格外領取也。
《水經註》形容水之清澈,曰:「分沙漏石。」又曰:「淵無潛甲。」又曰:「魚若懸空。」又曰:「石子如樗蒲。」皆極造語之妙。聊齋中間用字法,不過一二字,偶露句中,遂已絶妙,形容維妙維肖,彷彿《水經註》造語。讀者隨所見有會,不能一一指數也。
小説,宋不如唐,唐不如漢。《飛燕外傳》云:「以輔屬體,無所不靡。」《麗娟傳》云:「玉膚柔軟,吹氣勝蘭,不欲以衣纓拂之,恐亂體痕也。」故讀古書不多,不知《聊齋》之妙。
昔鍾退谷先生坐秦淮水榭,作《史懷》一書,皆從書縫中及字句之外尋出。間來議論名隽,語言超妙,不襲人牙慧一語。予批《聊齋》,自信獨具冷眼。倘遇竟陵,定要把臂入林。
友人曰:「漁洋評太略,遠村評太詳。漁洋是批經史雜家體,遠村似批文章小説體。言各有當,無取雷同。然《聊齋》得遠村批評一番,另長一番精神,又添一般局面。」
紀曉嵐曰:「《聊齋》盛行一時,然才子之筆,非著書者之筆也。《虞初》以下,干寶以上,古書多佚,其可見者,如劉敬叔《異苑》、陶潛《續搜神記》,小説類也;《飛燕外傳》、《會真記》,傳記類也;《太平廣記》,事以類聚,故可並收。今一書而兼二體,所未解也。小説既述見聞,即屬叙事,不比戲場關目,隨意裝點。伶玄之傳,得之樊嫟,故猥瑣具詳;元稹之記,出於自述,故約略梗概。楊升庵偽撰《秘辛》,尚知此意。升庵多見古書故也,今嬿昵之詞,媟狎之態,細微曲折,摹繪如生,使出自言,似無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則從何而見聞,又所未解也。留仙之才,予誠莫逮萬一,惟此二事,則夏蟲不免疑冰。」劉舍人云:「滔滔前世,既洗予聞;渺渺來修,諒塵彼觀。心知其意,倘有人乎?」遠村曰:「《聊齋》以傳記體叙小説之事,仿《史》、《漢》遺法,一書兼二體,弊實有之,然非此精神不出,所以通人愛之,俗人亦愛之,竟傳矣。雖有乖體例可也。紀公《閲微草堂》四種,頗無二者之病,然文字力量精神,别是一種,其生趣不逮矣。」
文之參錯,莫如《左傳》。馮天閑專以整齊論左。人第知參錯是古,不知參差中不寓整齊,則氣不團結,而少片段。能以巨眼看出左氏無處非整齊,於古觀其深矣。左氏無論長篇短篇,其中必有轉捩處。左氏篇篇變,句句變,字字變。上三條,讀《聊齋》者亦以此意參之,消息甚微,非深於古者不解。
《聊齋》短篇文字不似大篇出色,然其叙事簡净,用筆明雅,譬諸遊山者,才過一山,又問一山,當此之時,不無借徑於小橋曲岸,淺水平沙,然而前山未遠,魂魄方收,後山又來,耳目又費。雖不大爲着意,然正不致遂敗人意。又况其一橋,一岸,一水,一沙,並非一望荒屯絶徼之比。晚凉新浴,豆花棚下,摇蕉尾,説曲折,興復不淺也。
趙清曜謂:「先生書成,就正於漁洋;漁洋欲以百千市其稿。先生不與,因加評騭而還之。」予思漁洋一代偉人,文章總持,主騷壇者數十年,天下翕然宗之,何必與聊齋争之。且此書評語亦衹循常,未甚搔着痛癢處,《聊齋》固不以漁洋重也。或謂漁洋跋,含蓄有味,不必多見,而見地自高,似未可推倒。予終不以爲然。後人拈筆,何敢遂輕前人。漁洋實有不足聊齋處,故以率筆應酬之,原非見地不高。公是公非,何能爲古人諱。
予讀《李義山集》,集前有一條云:「詩人刻露天地間山川、草木、人物、百怪,幾於毫不留餘矣。故少達多窮,以其鑿破混茫,發洩太盡,犯造物之忌也。」《聊齋》雖小説,描寫盡致,實犯此忌。故文名傳世,遇合蹇澀,以貢士終。壬戌在京師,與會理州嚴鶴堂爾譓同館。嚴曰:「聞聊齋犯雷劫。」予大怒曰:「此口孽也!聊齋聖賢路上人,觀其議論平允,心術純正,即以程、朱語録比對觀之,亦未見其有異也。慧業文人如聊齋者,殁後不向聖賢位中去,定向仙佛位中來也。可以妄語污蔑也哉!」
先秦之文,段落渾於無形。唐、宋八家,第一段落要緊。蓋段落分,而篇法作意出矣。予於《聊齋》,鈎清段落,明如指掌。
近來説部,往往好以詞勝,搬衍麗藻,以表風華,塗繪古事,以炫博雅。《聊齋》於粗服亂頭中,略入一二古句,略裝一二古字,如《史記》諸傳中偶引古諺時語,及秦、漢以前故書。斑剥陸離,蒼翠欲滴,彌見大方,無一點小家子强作貧兒賣富醜態,所以可貴。
不會看書人,將古人書混看過去,不知古人書中有得意處,有不得意處;有轉筆處,有難轉筆處,趁水生波處,翻空出奇處,不得不補處,不得不省處,順添在後處,倒插正前處。無數方法,無數筋節。當以正法眼觀之,不得第以事視,而不尋文章妙處。此書諸法皆有。
《聊齋》説鬼説狐,層見叠出,各極變化。如初春食河豚,不信復有深秋蟹螯之樂。及至持螯引白,然後又疑梅聖俞不數魚蝦之語徒虚語也。
讀法四則
一、是書當以讀《左傳》之法讀之。《左傳》闊大,《聊齋》工細。其叙事變化,無法不備;其刻劃盡致,無妙不臻。工細亦闊大也。
一、是書當以讀《莊子》之法讀之。《莊子》惝恍,《聊齋》綿密。雖説鬼説狐,如華嚴樓閣,彈指即現;如未央宫闕,實地造成。綿密實惝恍也。
一、是書當以讀《史記》之法讀之。《史記》氣盛,《聊齋》氣幽。從夜火篝燈入,從白日青天出。排山倒海,一筆數行;福地洞天,别開世界。亦幽亦盛。
一、是書當以讀程、朱語録之法讀之。語録理精,《聊齋》情當。凡事境奇怪,實情致周匝,合乎人意中所欲出,與先正不背在情理中也。
時嘉慶二十三年戊寅歲小陽月下浣,涪陵馮鎮巒遠村氏識於清溪學署之紅椒山房。
(原載喻焜刻合評本《聊齋志異》)
題詠
冥搜鎮日一編中,多少幽魂曉夢通。五夜燃犀探秘籙[1],十年縱博借神叢。董狐豈獨人倫鑒,干寶真傳造化工[2]。常笑阮家無鬼論,愁雲颯颯起悲風。
盧家冥會自依稀,金碗千年有是非。莫向酉陽稱雜俎,還從禹穴問靈威。臨風木葉山魈下,研露空庭獨鶴飛。君自閑人堪説鬼,季龍鷗鳥自相依[3]。
搦管蕭蕭冷月斜,漆燈射影走金蛇。嫏嬛洞里傳千載,嵩嶽雲中迸九華[4]。但使後庭歌玉樹,無勞前席問長沙。莊周漫説《徐無鬼》,惠子書成已滿車。
崑崙外史張歷友篤慶[5]。
姑妄言之妄聽之[6],豆棚瓜架雨如絲。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時[7]。
王阮亭士禛奉題[8]。
冥搜研北隱牆東,腹笥言泉試不窮。秋樹根旁一披讀,燈昏風急雨濛濛。
香茆結就新亭小[9],睡覺桐陰一欠伸。君試妄言余妄聽,不妨狐窟號詩人。
捃摭成編載一車,詼諧玩世意何如?山精野鬼紛紛是,不見先生志異書!
丙戌橡村居士題于濟上[10]。
(原載鑄雪齋抄本《聊齋志異》)
庭梧葉老秋聲乾,庭花月黑秋陰寒。《聊齋》一卷破岑寂,燈光變緑秋窗前。《搜神》、《洞冥》常慣見,胡爲封此生辛酸?嗚呼!今乃知先生生抱奇才不見用,雕空鏤影摧心肝。不堪悲憤向人説,呵壁自問靈均天。不然盧家冢内黄金碗,鄰舍桑根白玉環,亦復何與君家事,長篇短札勞千言?憶昔見君正寥落,豐頤雖好多愁顔。彈指響終二十載,亦與異物成周旋。不知相逢九地下,新鬼舊鬼誰煩冤?須臾月墮風生樹,一杯酹君如有悟。投枕滅燭與君别,墨塞青林君何處?
膠州高鳳翰西園題。
(原載青柯亭本《聊齋志異》)
丙戌之冬,《志異》刻成,距荷邨殁又五匝月矣。以文索余賦詩殿諸君之後;余不解詩,其何能作?雖然,題《聊齋》可不作,而悲荷邨不容已也。蓋余去年在郡齋時,與先生審訂是書,丹鉛錯列,參互考訂,斟酌去留,釐成一集。今刻前十二卷皆其手定,後四卷則附存之者也。每讀至思徑斷絶,妙想天開,輒如寥天孤鶴,俯視人世逼仄,不可一日居,深以未能擺脱世網,棲神太虚爲憾。且相約他日向平事了,散髮滄洲,相逢海上,共作神仙中語,夜深人静,舉酒相勞。余雖不解飲,亦引滿一卮。何圖然約在耳,而先生遽赴道山,集亦匏繫無用。俯仰今昔,第有腹痛。先是:公以例言屬余,會予計偕未報;及公卒之前十日,自製序文,復草例言數則,若不及待余之歸也者。陳生載周,董剞劂之役者也,十日前亦先公殁。嗚呼!何其奇也!未竟之緒,以文續而成之,今且竣矣。海内之士,争先睹以爲快;獨予中心棖觸,不能無廢書之嘆。異日公嘗戲謂予曰:「此役告成,爲生平第一快事。將飾以牙簽,封以玉匣,百年之後,殉吾地下。倘幽竁有知,亦足以破岑寂。」豈意斯言,竟成語讖!尚當與以文遵富春,涉桐江,支筇挾册,登嚴陵之臺,招先生羈魂焚而告之。吾見南山之顛,白雲溶溶,凝而不流,如來照鑒,其必先生也哉!其必先生也哉!集不才,聊賦短章,以當楚些云爾。
不得奇人得異書,百家持較定何如?分明裂月撑霆手,肯讓文園賦《子虚》。
瑶想瓊思十萬言,殘編剩有粉蟫痕。百年落落逢知己,一笑虞翻地下魂。
分將鶴料佐雕鎸,要使奇書萬古傳。應是驚天逢帝怒,巫陽特遣下瑶天。
重泉若有列仙居,抵掌應知樂有餘。世外益多幽絶語,却愁何處續《虞初》!
鷄林珍重比琅玕,揮麈能翻舌底瀾。幾度燈前重展卷,凄風冷雨助悲嘆。
嚴陵雲樹總蒼茫,江水無言送夕陽。冉冉羈魂招不得,空留遺册哭中郎。
仁和余集蓉裳題。
(原載青柯亭本《聊齋志異》)
君不見:神禹鑄鼎表夏德,能使神姦民不惑?又不見:漢皇前席問鬼神,賈生夜半宣室陳?牛鬼蛇神莫須有,堅儒硜硜一經守。書生忽坐鵝籠中,奇文詫見聊齋翁。我探仇池窺禹穴,《齊諧》、《洞冥》肆披閲。司空見慣滋不悦,塵羹雜陳土飯設。聊齋胸次何超超,葫蘆不屑依樣描。混沌戲鑿虚空雕,陸離光怪騷復蕭。我有塊磊無酒澆,一編三復意也消,可短夏日長秋宵。高堂錦張粉黛列,琥珀光寒銀燭爇。掀髯請爲賓客述,主人鼓掌客擊節。空階露凉蟋蟀咽,星河影沈玉漏絶。翦燈試與兒女説,老妻掩耳兒咋舌。吁嗟乎!人間天上兩渺茫,胡爲筆荒墨又唐?我欲簪珥置玉堂,騶虞麒麟威鳳凰。大書金石相輝煌,窮愁著書劇可傷。聊假寓言列、老、莊,姑置高論周、程、張。嬉笑怒駡成文章,豐城夜夜牛斗光。歐陽不作亡中郎,百年何人爲表彰?玉函金匱名山藏。荷邨先生事搜討,賸喜天留有遺稿。荆州每苦放翁借,書肆曾逢伯長惱。請傾敝箧質書畫,亟進良工命梨棗。銀鈎鐵畫極雕鏤,錦縹牙簽恣奇藻。傳鈔何假十手給,快睹争先一囊倒。塵封《論衡》網《汲冢》,奴命董狐僕干寶。風簷展讀愁易盡,鷄林訪求恨不早。嗚呼!誰似嚴陵太守賢,奇書不惜萬人傳。莫驚紙價無端貴,曾費漁洋十萬錢!
天都鮑廷博以文題。
(原載青柯亭本《聊齋志異》)
蒲公生不遇,老作山澤臞。仰面看屋梁,有毫莫從驅。白日無以遣,聊記腹所儲。唾餘寧肯拾,百家非我徒。山精洎木客,社鬼兼城狐,怪奇互呈態,臞臞以跦跦。用意固有在,豈獨辭榮荂?隨事寓勸賞,因端嚴譴誅。君看十萬言,實與良史俱。時復發光詭,誰爲懸通都?籍甚嚴陵守,同爲魯國儒。遺編藏箧衍,寶若英瓊瑜。今者省清俸,不顧愁妻孥,校讎身獨任,雕鎸工急呼。行行警昏俗,字字醒狂夫。於世殊有補,孰能並捶爐?寄語守經人:莫視作謬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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