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校对)第41部分在线阅读

鳳陽士人
鳳陽一士人負笈遠遊，謂其妻曰：「半年當歸。」十餘月，竟無耗問。妻翹盼綦切，一夜，才就枕，紗月摇影，離思縈懷，方反側間，有一麗人，珠鬟[1]絳帔[2][3]，搴帷而入，笑問：「姊姊，得無欲見郎君乎？」妻急起應之。麗人邀與共往[4]，妻憚修阻，麗人但請勿慮，即挽女手出。並踏月色，約行一矢之遠，覺麗人行迅速，女步履艱澀[5]，呼麗人少待，將歸着複[6]履。麗人牽坐路側，自乃捉足，脱履相假。女喜，着之幸不鑿枘[7]，復起從行，健步如飛。移時，見士人跨白騾來。見妻大驚，急下騎，問：「何往？」女曰：「將以探君。」又顧問麗者伊誰[8]，女未及答，麗人掩口笑曰：「且勿問訊。娘子奔波匪易，郎君星馳夜半，人畜想當俱殆。妾家不遠，且請息駕，早旦而行，不晚也。」顧數武之外，即有村落，遂同行。入一庭院、麗人促睡婢起供客，〔馮評〕字法細。曰[9]：「今夜月色皎然，不必命燭，小臺石榻可坐。」士人縶蹇[10]簷梧[11]，乃即坐。麗人曰：「履大不適於體，途中頗累贅否？歸有代步[12]，乞賜還也。」女稱謝付之。俄頃，設酒果，麗人酌曰：「鸞鳳久乖[13]，圓在今夕，濁醪[14]一觴，敬以爲賀。」士人亦執琖酬報[15]。主客笑言，履舄交錯[16]。士人注視麗者[17]，屢以游詞相挑，夫妻乍聚，並不寒暄[18]一語。麗人亦美目流情，妖言隱謎[19][20]。女惟默坐，偽爲愚者。久之漸醺[21]，二人語益狎。又以巨觥勸客，士人以醉辭，勸之益苦，士人笑曰：「卿爲我度一曲，即當飲。」麗人不拒，即以牙杖撫提琴而歌曰[22]：「黄昏卸得殘妝罷，窗外西風冷透紗。聽蕉聲，一陣一陣細雨下。何處與人閒嗑牙[23][24]？望穿秋水[25]，不見還家，潸潸[26]淚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紅綉鞋兒占鬼卦[27]。」〔馮評〕俗中雅調，似《金瓶梅》中所唱，非大雅之音也。〔但評〕句句字字，皆翹盼時所想到者，而出自麗人歌之，雖曰效顰，適成爲鈎搭其夫之語，真是難堪。歌竟，笑曰：「此市井里巷之謡，不足污君聽[28]；然因流俗所尚，姑效顰[29]耳。」音聲靡靡[30]，風度狎褻。士人摇惑，若不自禁。少間，麗人偽醉離席，士人亦起，從之而去。久之不至，婢子乏疲，伏睡廊下。女獨坐，塊然[31]無侣，中心憤恚，頗難自堪；思欲遯歸[32]，而夜色微茫，不憶道路。輾轉無以自主，因起而覘之，裁近其窗[33]，則斷雲零雨之聲，隱約可聞；又聽之，聞良人與己素常猥褻之狀，盡情傾吐。女至此手顫心摇[34]，殆不可過[35]，念不如出門竄溝壑以死。〔但評〕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顫心摇，無可奈何他，不如一死不見他，且自由他。兒女之情態，寫來逼真。憤然方行，忽見弟三郎乘馬而至[36]，遽便下問，女具以告。三郎大怒，立與姊回；直入其家，則室門扃閉，枕上之語猶喁喁也。三郎舉巨石如斗[37]，拋擊窗欞，三五碎斷。内大呼曰：「郎君腦破矣！奈何？」女聞之愕然，大哭[38]，〔馮評〕小女子性情如見。謂弟曰：「我不謀與汝殺郎君[39]，今且若何？」三郎撑目曰：「汝嗚嗚促我來，甫能消此胸中惡，又護男兒、怨弟兄，我不貫與婢子供指使[40]！」返身欲去。女牽衣曰：「汝不携我去，將何之？」三朗揮姊仆地，脱體而去[41]。女頓驚寤，始知其夢。〔馮評〕陡收，是寫夢之筆。越日，士人果歸，乘白騾。〔馮評〕捷筆。女異之而未言。士人是夜亦夢，所見所遭，述之悉符，〔馮評〕簡括。互相駭怪。既而三郎聞姊夫遠歸[42]，亦來省問，語次謂士人曰：「昨宵夢君歸[43]，今果然，亦大異。」士人笑曰：「幸不爲巨石所斃。」三郎愕然問故，士以夢告[44]。三郎大異之。蓋是夜三郎亦夢遇姊泣訴[45]，憤激投石也。三夢相符，但不知麗人何許耳。
〔但評〕翹盼綦切，離思縈懷，夢中遭逢，皆因結想而成幻境，事所必然，無足怪者。特三人同夢，又有白騾證之，斯爲異耳。
〔何評〕似從《詩》「甘與子同夢」翻出。
〔方評〕拚死待郎二十載，歸鞍馱得小妻來。與此俱爲思婦清凉散。
【校記】（底本：手稿本
參校本：康熙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青本、鑄本）
[1]
珠鬟：〖何註〗以珠飾鬟。鬟音還，髻也。
[2]
絳帔：〖何註〗絳色之帔。帔音被，裙屬。《方言》：「裙也，陳魏之間曰帔。」△按：帔音佩。
[3]
「鬟」：康熙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鑄本作「環」。
[4]
「共」：二十四卷本作「俱」。
[5]
澀：〖何註〗與濇同，滯也。
[6]
複：〖何註〗重複也。
[7]
不鑿枘：〖何註〗無不合也。《史記·孟子荀卿列傳》：「持方枘欲内圓鑿，其能入乎？」言不合也。《周禮·考工記》：「調其鑿枘而合之。」又《莊子》：「鑿不圍枘，而枘自入之。」〖吕註〗宋玉《九辯》：「圜枘而方鑿兮，吾固知其鉏鋙而難入。」
[8]
「麗者」：鑄本、二十四卷本、異史本作「麗人」。
[9]
「促」：鑄本作「捉」。「客曰」：異史本作「曰」。
[10]
蹇：〖吕註〗《山堂肆考》：「性能旋磨及馱負，龐褐低小，不甚駿異，故曰蹇驢。」
[11]
簷梧：〖何註〗梧，簷前柱也。《史記·項羽本紀》註：「小柱爲枝，大柱爲梧。」
[12]
代步：〖吕註〗李尤《車銘》：「輪以代步，屏以蔽容。」又裴度《酬張秘書因寄馬贈詩》：「代步本慚非逸足，緣情何幸枉高文。」
[13]
乖：〖何註〗離也。
[14]
濁醪：〖何註〗醪音勞，酒也。濁醪，濁酒也。
[15]
「報」：青本作「答」。
[16]
履舄交錯：〖吕註〗《史記》淳于髡語。〖何註〗舄，施木於履下，亦履也。
[17]
「視麗者」：青本作「目麗人」。
[18]
寒暄：〖吕註〗《唐書·孫忌傳》：「忌口吃，初與人接，不能道寒暄；坐定，辭辯鋒起。」
[19]
謎：〖何註〗迷去聲，隱語也。
[20]
鑄本「妖」上有「而」字，並異史本、二十四卷本「美」作「眉」。
[21]
「默坐」：異史本作「坐」，二十四卷本作「默然」。「醺」：青本作「酣」。
[22]
「杖」：青本、二十四卷本作「板」。
[23]
嗑牙：〖何註〗嗑，克盍反，兩口相擊聲。江淮謂閒話爲嗑牙。
[24]
「嗑」：手稿本、康熙本、青本作「」，今據異史本、二十四卷本、鑄本改。
[25]
望穿秋水：〖吕註〗李賀詩：「一雙瞳人剪秋水。」《西厢記》：「望穿了盈盈秋水。」
[26]
潸潸：〖何註〗潸，下從月，音刪，涕流也。《詩·小雅》：「潸然出涕。」
[27]
「手拿」句：〖何註〗《麗情集》：「唐郭華吞鞋而死，店主於喉中拔出紅綉鞋一只。」〖吕註〗《春閨秘戲》：「夫外出，以所著履卜之：仰則歸，俯則否。名占鬼卦。」
[28]
「市井里巷之謡，不足污君聽」：異史本、鑄本作「市井之謡，有污君聽」。
[29]
效顰：〖吕註〗《襄陽記》：「劉季和謂張坦曰：『我何如荀令君？』坦曰：『古有好婦人，患而捧心顰眉，見者皆以爲美。其鄰醜婦效之，見者皆走。公欲下官遯走耶？』」
[30]
靡靡：〖吕註〗《史記·殷本紀》：「紂使師涓作新淫聲，北里之舞，靡靡之樂。」註：「靡靡者，相隨順之意。」
[31]
塊然：〖何註〗言昏悶無知也。
[32]
鑄本「廊」作「厢」，並異史本、二十四卷本、無「塊然」、「中心憤恚」。「思欲」：鑄本作「欲思」。
[33]
「裁近其窗」：異史本、鑄本、二十四卷本作「甫近窗」。
[34]
手顫心摇：〖何註〗顫音戰，手不自主；摇，心不自持也。
[35]
「過」：鑄本作「遏」。
[36]
青本無「忽」字。
[37]
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無「如斗」二字。
[38]
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無「愕然」二字。
[39]
鑄本無「與汝」二字。
[40]
鑄本無「促」字，「怨」作「怒」。「胸」：青本作「心」。「與」：鑄本、二十四卷本、異史本作「於」。
[41]
鑄本無以上二十二字。
[42]
鑄本「遠」上有「自」字。
[43]
「謂」：鑄本作「問」。二十四卷本、異史本、鑄本無「歸」字。
[44]
二十四卷本「士」下有「人」字。
[45]
「遇」：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與」。
耿十八
新城耿十八，病危篤，自知不起，謂妻曰：「永訣在旦晚耳。我死後嫁守由汝[1]，請言所志。」妻默不語。耿固問之，且云：「守固佳，嫁亦恒情。明言之，庸何傷[2]？行與子訣，子守，我心慰；子嫁，我意斷也。」妻乃慘然曰：「家無儋石[3]，君在猶不給，何以能守？」耿聞之，遽握妻臂[4]，作恨聲曰：「忍哉！」〔馮評〕斬截爽豁，實悽戀語也。世之早夭人戀戀牀頭，愛不能舍，惄同此心。言已而没，手握不可開[5]；妻號，家人至，兩人攀指[6]，力擘之始開。〔馮評〕予最不喜伶人演《莊子試妻》一齣，謂庸流婦女誘之使蹈於惡而致之死。此朝廷無禁婦人再醮之條，不以難者强人也。或曰《劈棺》何甚也？若耿十八之婦，庸婦耳。耿不自知其死[7]，出門，見小車十餘兩，兩各十人，即以方幅書名字，粘車上[8]。御人見耿，促登車。耿視車中已有九人[9]，並己而十；又視粘單上[10]，己名最後。車行咋咋，響震耳際，亦不自知何往[11]。俄至一處，聞人言曰：「此思鄉地也。」聞其名疑之，又聞御人偶語云：「今日[12]二人。」耿又駭，及細聽，其言悉陰間事，乃自悟曰：「我豈不作鬼物耶[13]！」頓念家中，無復可懸念[14]，惟老母臘高[15]，妻嫁後，缺於奉養；念之，不覺涕漣[16]。〔但評〕所以得復生者，此一念之孝耳，豈真匠人能使之逃哉。又移時，見有臺，高可數仞，遊人甚夥[17][18]；囊頭械足之輩，嗚咽而下上[19]，聞人言爲「望鄉臺」。諸人至此，俱踏轅下，紛然競登。御人或撻之[20]、或止之，獨至耿，則促令登。登數十級，始至顛頂。翹首一望，則門閭庭院，宛在目中[21]。但内室隱隱，如籠煙霧。悽惻不自勝，回顧[22]，一短衣人立肩下，即以姓氏問耿。耿具以告。其人亦自言爲東海匠人[23]，見耿零涕，問：「何事不了於心？」耿又告之。匠人謀與越臺而遯。耿懼冥追，匠人固言無妨。耿又慮臺高傾跌，匠人但令從己，遂先躍。耿果從之，及地竟無恙。喜無覺者，視所乘車，猶在臺下。二人急奔。數武，忽自念名字粘車上，恐不免執名之追，遂反身近車，以手指染唾[24]，塗去己名始復奔。哆口坌息[25]，不敢少停，少間入里門，匠人送諸其室。驀睹己尸，醒然而蘇，覺乏疲躁渴，驟呼水。家人大駭，與之水，飲至石餘，乃驟起作揖拜狀；既而出門，拱謝方歸[26]。歸則僵卧不轉。家人以其行異，疑非真活[27]，然漸覘之，殊無他異[28]。稍稍近問，始歷歷言其本末[29]。問：「出門何故？」曰：「别匠人也。」「飲水何多[30]？」曰：「初爲我飲，後乃匠人飲也。」投之湯羮，數日而瘥。由此厭薄其妻，不復共枕席云[31]。
【校記】（底本：手稿本
參校本：康熙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青本、鑄本）
[1]
「永訣在旦晚耳。我死後」：鑄本作「永訣之後」。青本「旦」作「早」。
[2]
鑄本無「庸何傷」三字。
[3]
儋石：〖何註〗儋音擔，負荷也。又齊名小甕爲儋石，受一斗。《晉書·劉毅傳》：「家無儋石之儲。」〖吕註〗《三國志·蜀志》：「董和署大司馬府事，二十餘年家無儋石之財。」儋，小甕；石，二十斤。
[4]
「握」：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捉」。
[5]
「可」：青本作「能」。
[6]
「攀」：二十四卷本作「搬」。
[7]
鑄本「死」上無「其」字。
[8]
鑄本「字」作「子」並二十四卷本「粘」作「貼」。異史本「粘」作「帖」。
[9]
「已有九人」：青本作「人已有九」。
[10]
「單」：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車」。
[11]
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無「自」字。
[12]
：〖何註〗芻刮切，斷也。又切聲。
[13]
鑄本「豈」下無「不」字。
[14]
鑄本「懸」下無「念」字。
[15]
臘高：〖何註〗《禮·月令》：「孟冬臘，先祖五祀。」註《周禮》所謂臘祭也。《説文》：「冬至後三戌爲臘。」臘，接也，新故交接也。秦以來皆賀，謂次日即新臘也。臘高，即年高也。
[16]
「涕」：青本作「淚」。
[17]
夥：〖何註〗多也。
[18]
「夥」：鑄本作「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