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校对)第66部分在线阅读

西僧
西僧自西域來，一赴五臺[1]，一卓錫[2]泰山。其服色言貌，俱與中國殊異，自言：「歷火焰山，山重重[3]，氣熏騰若爐竈。凡行必於雨後，心凝目注，輕蹟步履之[4]；誤蹴山石，則飛焰騰灼焉。又經流沙河，〔馮評〕觀《聖教序》及玄奘師《西域記》，火山弱水蓋有之。河中有水晶山，削壁插天際，四面瑩澈[5]，似無所隔。又有隘[6]，可容單車；二龍交角對口把守之。過者先拜龍，龍許過，則口角自開。龍色白，鱗鬣皆如晶然。」僧言：「途中歷十八寒暑矣。離西域者十有二人[7]，至中國僅存其二。西土傳中國名山四[8]：一泰山，一華山，一五臺，一落伽[9]也。相傳山上遍地皆黄金[10]，觀音、文殊[11]猶生。能至其處，則身便是佛，長生不死。」聽其所言狀，亦猶世人之慕西土也[12]。〔馮評〕貧賤慕富貴者之享榮華，富貴又慕貧賤者之得清閑，彼此相羡，都忘本來面目。倘有西遊人與東渡者中途相值，各述所有，當必相視失笑[13]，兩免跋涉矣。
〔馮評〕紀曉嵐曰：「靈鷲山在今之拔達克善，諸佛菩薩骨塔俱存，有石室六百間，即大雷音寺也。回部遊牧者居之。我兵追剿波羅泥都、霍集占，至其地，亦無他異。」六祖惠能曰：「東方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造罪念佛，又求生何國？」妙哉斯言！
〔但評〕佛在心頭，能盡人心，即是佛心。必履其地以求之，是不能解佛所説義也。不住色，不住相；以法求，以音聲求，且猶不可，况以遍地黄金而生慕心哉！
〔何評〕説過火焰山差異。
【校記】（底本：異史本
參校本：青本、二十四卷本、鑄本、黄本）
[1]
五臺：〖吕註〗酈道元《水經注》：「漙池水西注五臺山北。其山五巒巍然，故號五臺。」○《寰宇記》：「五臺山在代州，道經以爲紫府。」《山靈記》：「五臺山有四埵，去臺各一百二十里。據古經所載，今北臺即是中臺，中臺即是南臺，大黄尖即是北臺，栲栳山即是西臺，漫天石即是東臺。相傳文殊於南臺，號爲南埵。」
[2]
卓錫：〖何註〗猶住錫，挂錫也。錫，杖也。〖吕註〗見《道士》「棲鶴」註。
[3]
「殊」：黄本無。「重重」：青本、黄本作「童童」。
[4]
青本、黄本無「必」字，黄本「後」作「夜」，無「履」字。
[5]
瑩澈：〖何註〗謂玉光澄澈也。
[6]
「削」：鑄本、二十四卷本作「峭」。「隘」：二十四卷本作「隘口」。
[7]
「域」：鑄本作「土」。
[8]
「西土」：二十四卷本作「西域」。「名山四」，黄本作「四名山」。
[9]
落伽：〖吕註〗《一統志》：「普陀落伽山，在浙江定海縣東，一名梅岑山。或謂梅福煉丹於此。旁有善財岩、潮音洞，乃觀音大士化現處。」
[10]
黄本無「皆」字。
[11]
文殊：〖吕註〗《傳燈録》：「招賢大師僧云：『河沙諸佛體皆同，如何有種種名字？』師云：『從耳根返源名爲觀音，從眼根返源名爲文殊，從心根返源名爲普賢。觀音是佛，無緣大慈；文殊是佛，妙觀察智；普賢是佛，無爲妙行。』」
[12]
二十四卷本「不死」作「不老」，無「狀」字，「世」作「中國」。
[13]
黄本「所有」作「所見」，「失笑」作「大笑」。
老饕[1]
邢德，澤州人，緑林[2]之傑也。能挽强，發連矢[3]，稱一時絶技，而生平落拓，不利營謀，出門輒虧其貲[4]。兩京大賈，往往喜與邢俱，途中恃以無恐。會冬初[5]，有二三估客，薄假以貲，邀同販鬻[6]，邢復自罄其囊，將並居貨。有友善卜，因詣之，友占曰[7]：「此爻爲『悔』，所操之業，即不母而子亦有損焉。」邢不樂，欲中止[8]，而諸客强速之行。至都，果符所占。臘將半[9]，匹馬出都門。自念新歲無貲，倍益怏悶。時晨霧濛濛[10]，暫趨臨路店，解裝覓飲，見一頒白叟，共兩少年酌北牖下。一僮侍，黄髮蓬蓬然。邢於南座[11]，對叟休止。僮行觴，誤翻柈具，污叟衣。少年怒，立摘其耳，持巾捧帨[12][13]，代叟揩拭[14]。即見僮手拇俱有鐵箭鐶[15]，厚半寸[16][17]；每一鐶，約重二兩餘。食已，叟命少年於革囊中，探出鏹物，堆纍几上，稱秤握算。可飲數杯時，始緘裹完好。少年於櫪下牽一黑跛騾來[18]，扶叟乘之。僮亦跨羸馬[19]相從，〔馮評〕跛騾羸馬，皆着意用出字眼。出門去。兩少年各腰弓矢，捉馬俱出。邢窺多金，窮睛旁睨，饞焰若炙；輟飲[20]，急尾之。視叟與僮猶款段於前，乃下道斜馳，出叟前；緊銜[21]關弓[22]，怒相向。〔但評〕孟浪乃爾。叟俯脱左足靴，微笑云：「而不識得老饕耶[23]？」〔馮評〕饕餮惡獸，性貪，食物最多。○楊維楨《大唐鍾山進士歌》：「老馗血食豈敢饕。」邢滿引一矢去。叟仰卧鞍上，伸其足，開兩指如箝，夾矢住，笑曰：「技但止此，何須而翁手敵[24]？」〔但評〕妙！衹以足敵之。邢怒，出其絶技，一矢剛發，後矢繼至。叟手掇其一[25]，似未防其連珠[26]，後矢直貫其口，踣然而墮[27]，銜矢僵眠。〔但評〕妙！以眠待之。僮亦下。邢喜，謂其已斃[28]，近臨之，叟吐矢躍起，鼓掌曰：「初會面，何便作此惡劇？」〔馮評〕不信有此絶技。友人曰：「此小説也。」余謂廿三史類此不少。又曰：「不見經之奇技，非常理所能測，亦不得盡謂其無也。」邢大驚，馬亦駭逸；以此知叟異，不敢復返。走三四十里，值方面[29]綱紀[30]，囊物赴都；要取之，略可千金，意氣始得揚。方疾騖[31]間，聞後有蹄聲[32]；回首，則僮易跛騾來，駛[33]若飛，叱曰：「男子勿行！獵取[34]之貨，宜少瓜分[35]。」邢曰：「汝識『連珠箭邢某』否？」〔何評〕邢亦自負。僮云[36]：「適已承教矣。」邢以僮貌不揚[37]，〔但評〕以貌取人，鮮不誤事。○孟浪乃爾。又無弓矢，易之，一發三矢，連遱不斷，如羣隼[38]飛翔。僮殊不忙迫，手接二，口銜一，笑曰：「如此技藝，辱寞煞[39]人！乃翁偬遽，未暇尋得弓來；此物亦無用處[40]，請即擲還！」〔但評〕妙！即以其矢擲還之。遂於指上脱鐵鐶[41]，穿矢其中，以手力擲，嗚嗚風鳴。邢急撥以弓[42]，弦適觸鐵鐶，鏗然斷絶，弓亦綻裂。〔但評〕一發三矢，今衹還一矢，且折一弓，所謂即不母而子亦有損焉。邢驚絶，未及覷避，矢過貫耳，不覺翻墜。僮下騎，將便搜括[43]。邢以弓卧撻之。僮奪弓去[44]，拗折[45]爲兩；又折爲四[46]，拋置之。已乃一手握邢兩臂，一足踏邢兩股。臂若縛，股若壓，極力不能少動。〔馮評〕天下事强中更有强者，技藝文章無不皆然。腰中束帶雙叠，可駢三指許；僮以一手捏之，隨手斷如灰燼。取金已，乃超乘[47]，作一舉手[48]，致聲「孟浪[49]」，〔但評〕本笑其孟浪，而乃自以爲孟浪，語妙有味。霍然逕去。邢歸，卒爲善士，每向人述往事不諱。此與劉東山[50]事蓋髣髴焉[51]。
〔何評〕天下之大，不可謂無人。
〔但評〕《書》云：「滿招損，謙受益，時乃天道。」《易·彖辭》：「天道虧盈而益謙。」人有盈滿之志，則虧損因之，如影隨形，不可逃也。觀於器滿則溢，月盈則食，君子慎焉。老饕何足異？顧以蓬蓬黄髮，笑對關弓，足箝手掇口銜，從容乃爾；而邢未知進退，自詡連珠，以一貌不揚、手無械之僮，鐵鐶代弓，擲還三矢，遂乃身如墜鳥，形似縛鷄，「孟浪」一聲，腰金盡失。以盗盗盗，事不足稱；亦可見天下事能者甚多，未可以一己之微長俯視一切，而螳臂當車，猶其後也。「大智若愚，大勇若怯」，士君子應三復斯言。
【校記】（底本：異史本
參校本：黄本、二十四卷本、鑄本、青本）
[1]
老饕：〖吕註〗蘇軾《老饕賦》：「蓋聚物之夭美，以養吾之老饕。」
[2]
緑林：〖何註〗當是「碌林」之。按後漢新市人王匡、王鳳等共攻離鄉，聚義於碌林中。碌林山在荆州。〖吕註〗《前漢書·王莽傳》：「南郡張霸，江夏羊牧、王匡等，起雲杜緑林，號曰下江兵。」○按：緑林，山名，在荆州當陽縣東北。
[3]
「强」：鑄本作「强弩」。黄本、二十四卷本作「强弓」。黄本無‘發’字。
[4]
黄本「謀」作「爲」，「貲」作「貨」。
[5]
「冬初」：二十四卷本作「初冬」。
[6]
販鬻：〖何註〗販賣也。
[7]
青本、黄本「並」作「共」。「有友善卜」：青本作「友有善卜」。黄本作「友有善卜者」，並「占」上無「友」字。
[8]
「不母而子」：黄本作「不虧母子」。「止」：異史本作「北」，今從參校本。
[9]
「半」：二十四卷本作「盡」。
[10]
「霧」：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露」。今從青本、黄本。
[11]
「一僮侍」：黄本無。「邢」：二十四卷本作「即」。
[12]
帨：〖何註〗亦巾也。
[13]
「持巾捧帨」：鑄本作「捧巾持帨」。
[14]
揩拭：〖何註〗揩，楷平聲，摩擦也。拭，亦揩也。
[15]
箭鐶：〖何註〗猶今之搬指也。
[16]
强：〖吕註〗按：算家以有餘爲强。古樂府《木蘭詩》：「策勛十二轉，賞賜百千强。」杜甫詩：「四松初栽時，大抵三尺强。」韓愈《聽琴》詩：「失勢一落千丈强。」
[17]
青本、黄本「寸」下有「强」字。
[18]
「下」：鑄本作「中」。
[19]
羸馬：〖何註〗瘦馬也。
[20]
二十四卷本無「俱」字，「多」上有「其」。「輟飲」：黄本作「輒欲」。
[21]
銜：〖何註〗馬口鐵，所以控馬者。
[22]
二十四卷本「緊」作「急」，無「關」字，「弓」下有「矢」字。
[23]
「耶」：鑄本作「也」。
[24]
二十四卷本「敵」下有「耶」字。
[25]
「其一」：鑄本作「一」。
[26]
連珠：〖吕註〗《王弇州史料》：「弘治中，李上疏，謂：『臣所造兵器，如連珠飛箭，自一至十，自十至百，自百至千架，走戰之奇，亘古未有。』」
[27]
「墮」：二十四卷本作「墜」。
[28]
「斃」：二十四卷本作「死」。
[29]
方面：〖吕註〗《後漢書·馬融傳》：「方面重寄。」註：「謂四方之一面也。」
[30]
「何便」：黄本作「何須」。二十四卷本無「駭」字，「返」作「近」。「方面」：黄本作「四方」。
[31]
騖：〖何註〗音務，奔也。
[32]
「意氣始得揚，方疾騖間，聞後有蹄聲」：異史本「始」作「方」，「方」作「正」，「騖」作「鶩」。今用參校本。二十四卷本「揚」作「揚揚」，無「後」字。
[33]
駛：〖何註〗音史，馬行疾也。
[34]
獵取：〖吕註〗見《前漢書·何並傳》註：「謂侵奪取之若漁獵也。」
[35]
瓜分：〖吕註〗《前漢書·賈誼傳》：「高皇帝瓜分天下，以王功臣。」
[36]
「僮云」：青本、黄本作「僮曰」。
[37]
貌不揚：〖吕註〗《左傳·昭二十八年》：「子少不颺。」註：「颺與揚同，謂顔貌不顯揚也。」
[38]
隼：〖何註〗鳥也。
[39]
辱寞煞：〖何註〗猶言羞殺。煞即「殺」字。
[40]
二十四卷本「接二」作「接其二」。「銜一」作「銜其一」。黄本「殊不」作「不」，無「亦」字，「用」作「所用」。
[41]
「於指上脱鐵鐶」：二十四卷本作「脱指上鐵環」。
[42]
黄本無「急」字。
[43]
「墜」：黄本作「墮」。「將便」：鑄本作「便將」。
[44]
「僮」：青本、黄本作「僮怒」。
[45]
拗折：〖何註〗拗從幼，入聲，備折也。
[46]
青本、黄本「又」下有「復總」二字。
[47]
超乘：〖吕註〗《左傳·僖三十三年》：「秦師過周北門，左右免胄而下，超乘者三百乘。」註：「超乘者，上車而超之。免胄而下，超乘而上，欲其速也。」
[48]
二十四卷本「乃超乘」作「超乘作别」。
[49]
孟浪：〖吕註〗《莊子·齊物論》：「夫子以爲孟浪之言，而我以爲妙道之行也。」註：「孟浪，輕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