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校对)第6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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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東山：〖吕註〗見宋幼清《九籥集》。
[51]
「與」：二十四卷本作「於」。「事蓋」：黄本作「相」。
連城
喬生，晉寧人，少負才名，年二十餘猶淹蹇，爲人有肝膽[1]。〔但評〕「未知肝膽向誰是，令人却憶平原君。」若喬生者，吾亦將買絲綉之。與顧生善，顧卒，時恤其妻子。〔馮評〕伏筆。邑宰以文相契重。宰終於任，家口淹滯[2]不能歸；生破産扶柩[3]，往返二千餘里，以故士林益重之，而家由此益替[4]。史孝廉有女，字連城，工刺綉，知書。父嬌寶之[5]，出所刺「倦綉圖」，徵少年題咏，意在擇婿。生獻詩云：「慵鬟[6]高髻緑婆娑[7]，早向蘭窗綉碧荷。刺到鴛鴦魂欲斷[8]，暗停針綫蹙雙蛾。」又贊挑綉之工云：「綉綫挑來似寫生[9]，幅中花鳥自天成。當年織錦非長技，倖把迴文[10]感聖明。」〔但評〕首作能傳情，次作得體。風流藴藉，無半字輕佻。連城得詩稱賞，矯命贈燈火之資，不可謂非感得其正者。女得詩喜，對父稱賞。父貧之。女逢人輒稱道，又遣媪矯父命[11]贈金，以助燈火，生嘆曰：「連城我知己也！」〔馮評〕知己是一篇眼目。傾懷結想，如饑思啖[12]。〔但評〕「傾懷結想，如渴思啖」八字真寫得出。情耶理耶？必有能辨之者。不觀其既經絶望，而夢魂中猶佩戴耶？無何，女許字於鹺賈[13]之子王化成，〔何評〕孝廉不當如此。生始絶望，然夢魂中猶佩戴之[14]。未幾，女病瘵，沈痼不起。有西域頭陀自謂能療[15]，但須男子膺肉一錢[16]，搗合藥屑。史使人詣王家告婿，婿笑曰：「癡老翁，欲我剜心頭肉[17]也[18]！」〔何評〕固然。使返，史乃言於人曰[19]：「有能割肉者妻之。」生聞而往，自出白刃，刲[20]膺授僧。血濡袍袴，僧敷藥始止。合藥三丸，三日服盡，疾若失[21]。史將踐其言，先告王。王怒，欲訟官[22]，史乃設筵招生，以千金列几上，曰：「重負大德，請以相報。」〔何評〕孝廉憒憒。因具白背盟之由。生怫然曰：「僕所以不愛膺肉者[23]，聊以報知己耳，豈貨肉哉！」〔但評〕區區之身，已許知己矣。報之惟恐不得當，何敢自愛，又何肯受貨乎？〔馮評〕假夢真情，蓋欲以一死酬知己也。拂袖而歸。女聞之，意良不忍，託媪慰諭之[24]，且云：「以彼才華，當不久落天下，何患無佳人？我夢不祥，三年必死，不必與人争此泉下物也。」生告媪曰：「『士爲知己者死[25]』，〔但評〕一篇主意。不以色也。〔但評〕「不以色」三字説得錚錚有聲。果知我而不諧，所謂終身不御，不得謂非琴瑟也。夫何害？誠恐連城未必真知我，但得真知我[26]，不諧何害！」〔何評〕名士風流。媪代女郎矢誠自剖，生曰：「果爾，相逢時，當爲我一笑，死無憾[27]。」〔何評〕亦達亦癡。媪既去，逾數日，生偶出，遇女自叔氏歸；睨之，女秋波轉顧，啟齒嫣然。〔馮評〕一對情種。〔何評〕知己。生大喜〔但評〕大喜者，若曰：「我情願爲你死。」曰：「連城真知我者！」會王氏來議吉期，女前症又作，數月尋死[28]。生往臨吊，一痛而絶。〔但評〕聞吉期而前症作，心頭肉作祟，不問可知。是連城亦爲知己死也。曷以知之？不聞其三年必死之言乎？生往臨吊，今而後得死所矣。史舁送其家。生自知己死，亦無所戚，出村去，猶冀一見連城，遥望南北一道[29]，行人連緒如蟻，因亦混身雜跡其中；俄頃，入一廨署，值顧生，〔馮評〕串顧生，測前伏筆之妙。驚問：「君何得來？」即把手將送令歸。生太息，言：「心事殊未了。」顧曰：「僕在此典牘，頗得委任。倘可效力，不惜也。」生問連城。顧即導生，旋轉多所[30]，見連城與一白衣女郎淚睫慘黛[31]，藉坐廊隅。見生至，驟起，似喜，略問所來[32]，生曰：「卿死，僕何敢生！」〔何評〕翻四書語。〔馮評〕《論語》句法。連城泣曰：「如此負義人，尚不吐棄之，身殉何爲？然已不能許君今生[33]，願矢來世耳。」生告顧曰：「有事君自去，僕樂死不願生矣。〔但評〕知己既亡，則茫茫天壤，有何生趣，有何樂境？幸相逢於泉下，則前日之不敢生，原爲與卿同死，今果死而見卿，樂莫樂於死矣。生不自由，何願之有？但煩稽連城託生何里，行與俱去耳。」顧諾而去。白衣女郎問生何人，〔馮評〕又帶起一人，似隨手掏出，可添文字波瀾。金聖嘆所謂獺尾法。連城爲緬述之。女郎聞之，若不勝悲。連城告生曰：「此妾同姓，小字賓娘，長沙史太守女。一路同來，遂相憐愛。」生視之，意態憐人，方欲研問而顧已返[34]，〔馮評〕接筆快。向生賀曰：「我爲君平章[35]已確，即教小娘子從君返魂，好否？」兩人各喜[36]。方將拜别，賓娘大哭曰：「姊去，我安歸？乞垂憐救，妾爲姊捧帨[37]耳。」連城悽然，無所爲計[38]，轉謀生。生又哀顧，顧難之，峻辭以爲不可[39]。〔馮評〕若一求便允，天下容有此事，才士斷無此文，嫌其太平也。故文人之筆，無往不曲，直則少情，曲則有味。生固强之，乃曰：「試妄爲之。」去食頃而返，摇手曰：「何如？誠萬分不能爲力矣！」賓娘聞之，宛轉嬌啼，惟依連城肘下，恐其即去。慘怛無術，相對默默，而睹其愁艷戚容，使人肺腑酸柔[40]。顧生憤然曰：「請携賓娘去。脱有愆尤[41]，小生拚身受之！」賓娘乃喜，從生出[42]。生憂其道遠無侣，賓娘曰：「妾從君去，不願歸也。」〔但評〕如此情種，那得不從。果能相從，不活何害。生曰：「卿大癡矣。不歸，何以得活也[43]？他日至湖南，勿復走避[44]，爲幸多矣。」適有兩媪攝牒赴長沙，生囑之，賓娘泣别而去[45]。途中，連城行蹇緩，里餘輒一息，凡十餘息始見里門。連城曰：「重生後，懼有翻覆[46]。請索妾骸骨來，妾以君家生，當無悔也。」〔但評〕索骸骨而生，可云計出萬全矣。豈知生後仍有反覆乎？生時不自由，爲古今才子佳人一哭。〔何評〕甚密。生然之。偕歸生家。女惕惕[47]若不能步，生佇待之。女曰：「妾至此，四肢摇摇，似無所主。志恐不遂，尚宜審謀。不然，生後何能自由！」相將入側厢中[48]，嘿定少時，連城笑曰：「君憎妾耶？」〔何評〕宛然。生驚問其故，赧然曰：「恐事不諧，重負君矣。請先以魂報也[49]。」〔但評〕生以肉報，女以魂報：一報於生前，一報於死後；一報於將死之際，一報於將生之前。是真可以同生，可以同死；可以生而復死，可以死而不生。衹此一情，充塞天地，感深知己。作者其有美人香草之遺意乎？生喜，極盡歡戀。因徘徊不敢遽出[50]。寄厢中者三日，連城曰：「諺有之：『醜婦終須見姑嫜。』戚戚於此，終非久計。」乃促生入。才至靈寢[51]，豁然頓蘇。家人驚異，進以湯水。生乃使人要史來[52]，請得連城之尸，自言能活之。史喜，從其言。方舁入室，視之已醒，〔馮評〕簡筆。告父曰：「兒已委身喬郎[53]，更無歸理。如有變動，但仍一死！」史歸，遣婢往役給奉。王聞，具詞申理。〔馮評〕生波。官受賂[54]，判歸王。〔馮評〕小曲折。生憤懣[55]欲死，亦無之奈[56]。連城至王家，忿不飲食，惟乞速死，室無人，則帶懸梁上。越日益憊，殆將奄逝[57]。王懼，送歸史。史復舁歸生。王知之，亦無如何，遂安焉。連城起，每念賓娘，欲遣信參之，以道遠而艱於往[58]。一日，家人入白：「門有車馬[59]。」夫婦出視，則賓娘已至庭中矣。〔馮評〕喬生尋去，便是呆筆；太守送來，乃是活筆。文字要煩，則千言未已；要簡，則一句便了。相見悲喜[60]。太守親詣送女，生延入。太守曰：「小女子賴君復生，誓不他適，今從其志。」生叩謝如禮。孝廉亦至，叙宗好焉。生名年，字大年[61]。
異史氏曰：「一笑之知[62]，許之以身，世人或議其癡；彼田横五百人[63]，豈盡愚哉？此知希之貴[64]，賢豪所以感結而不能自已也。顧茫茫海内，遂使錦綉才人，僅傾心於蛾眉之一笑也。悲夫[65]！」
王阮亭曰：「雅是情種。不意《牡丹亭》後，復有此人[66]。」
〔馮評〕《牡丹亭》麗娘復生，柳生未死也，此固勝之。
〔但評〕賓娘一事，衹由情感推而言之。
〔何評〕連城愛文士，喬年重知己，乃可死死生生。
〔方評〕能恤友之妻子，生者不死，故能得己之妻子，死者重生。且一舉而雙美歸焉。投以木桃，報之瓊瑶，禮則然矣，何異之有？
【校記】（底本：異史本
參校本：青本、黄本、二十四卷本、鑄本）
[1]
二十四卷本「喬生」下有「名年，字大年」五字。「年二十餘猶淹蹇，爲人有肝膽」：黄本作「有肝膽，年二十餘」，青本作「年二十餘，有肝膽」。
[2]
淹滯：〖何註〗遲留也。
[3]
黄本無「扶柩」二字。
[4]
鑄本「重」下無「之」字。「益替」：青本、黄本作「日替」。
[5]
「寶」：青本、黄本作「愛」，鑄本、二十四卷本作「保」。
[6]
慵鬟：〖何註〗慵，懶也；鬟音還，屈髮爲髻也。
[7]
婆娑：〖何註〗舞貌，喻不整齊也。
[8]
「刺到」句：〖吕註〗《江湖紀事》：「宋時，潮州一富人行江上，見二人美貌，曰一兄一妹，雙生也。因携以歸。兄能捕魚，妹專刺鴛鴦。富人欲犯之，不從，題詩於壁曰：『終日刺鴛鴦，懶把蛾眉掃。且歸水雲鄉，百年可偕老。』化雙鴛鴦飛去。」
[9]
寫生：〖吕註〗《潛確類書》：「五代時，黄筌與其子居采，並善花卉，用筆極細，不見墨跡，謂之寫生。」又《東齋紀事》：「趙昌善畫花果，每晨露繞欄諦玩，於手中調色寫之，謂之寫生。」
[10]
織錦迴文：〖吕註〗《晉書·烈女傳》：「竇滔妻蘇氏，始平人也，名蕙，字若蘭，善屬文。滔，苻堅時爲秦州刺史，被徙流沙。蘇氏思之，織錦爲迴文旋圖詩以贈滔，宛轉循環以讀之，詞甚悽惋。凡八百四十字，文多不録。」○唐則天皇后《璇璣圖詩序》：「前秦苻堅時，秦州刺史扶風竇滔妻蘇氏，陳留令武公蘇道賢第三女也，名蕙，字若蘭。初，滔有寵姬趙陽臺，歌舞之妙，無出其右。滔置之别所，蘇氏知而獲焉，苦加捶辱，滔深以爲恨。及將鎮襄陽，邀蘇氏同往。蘇氏忿之，不與偕行，乃携陽臺之任，絶蘇氏音問。蘇氏悔恨自傷，因織錦爲迴文：五彩相宣，瑩心暉目；縱横八寸；題詩二百餘首，計八百餘言；縱横反覆，皆爲章句，名曰璇璣圖以贈滔。」○按：二説不同，以圖中詩意推之，後説爲近。
[11]
矯命：〖何註〗託爲命令以行也。如《汲黯傳》：「矯制持節發河南倉廪。」
[12]
「饑」：青本、黄本作「渴」。
[13]
鹺賈：〖何註〗鹽商也。鹺，才何切。〖吕註〗《禮·曲禮》：「鹽曰鹹鹺。」
[14]
「戴之」：青本、黄本、二十四卷本作「戴之也」。
[15]
「西城」：二十四卷本、青本、黄本作「西域」。
[16]
「膺」：二十四卷本作「膚」。
[17]
心頭肉：〖何註〗聶夷中詩：「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穀。醫得眼前瘡，剜却心頭肉。」
[18]
「我剜」：青本作「宛我」。「也」：二十四卷本、青本、黄本作「耶」。
[19]
「乃」：青本作「怒」。
[20]
刲：〖何註〗音奎，割也。
[21]
二十四卷本「膺」作「膚」；「合」作「和」，「疾」作「病」。黄本無「濡袍袴，僧」。
[22]
青本、黄本「怒」下有「忿」字。
[23]
「膺」：青本、黄本、二十四卷本作「膚」。
[24]
「諭」：黄本作「問」。
[25]
士爲知己者死：〖吕註〗《前漢書·司馬遷傳》：「士爲知己者死，女爲悦己者容。」
[26]
黄本「争此」作「争」，「真知我」作「真知我者」。「但得真知我」：鑄本、異史本無，今據青本、黄本補。二十四卷本「知」下無「我」字。
[27]
二十四卷本「憾」下有「矣」字。
[28]
「死」：青本、黄本、二十四卷本作「卒」。
[29]
「南」：青本作「西」。「道」：二十四卷本作「路」。
[30]
「殊未」：黄本作「未」。「旋轉」：黄本「旋」上有「去」字。青本作「歷」。
[31]
淚睫慘黛：〖何註〗淚睫，猶淚眼也。慘黛，謂於眉目間見慘態也。
[32]
「略問」：二十四卷本作「問其」。
[33]
「人」：青本作「之人」。「已」：異史本作「亦」。今據參校本改。
[34]
「視」：青本字跡不清。「顧已」：二十四卷本作「顧生已」。
[35]
平章：〖何註〗平無不到，章無不明，謂斟酌盡善也。《書》：「平章百姓。」
[36]
青本「教小」作「令」，「各」作「皆」。
[37]
爲姊捧帨：〖何註〗言甘爲吾姊侍從。
[38]
「妾」：青本作「我」。「無所爲計」：黄本無。
[39]
「難之，峻辭」：黄本無。
[40]
「愁艷」：青本作「愁顔」。「腑」：鑄本作「腹」。
[41]
愆尤：〖何註〗過也。
[42]
「身」：黄本作「力」。「生出」：黄本作「生去」。
[43]
二十四卷本「何以」作「何」。「活也」：青本、黄本作「活」。
[44]
「走」：鑄本作「去」，黄本無。
[45]
「囑之」：鑄本、異史本作「屬」，今據青本、黄本、二十四卷本補。
[46]
「翻」：鑄本作「反」。
[47]
惕惕：〖何註〗恐懼也。
[48]
「厢中」：黄本作「室中」。
[49]
「魂」：鑄本作「鬼」。
[50]
「生」：青本、黄本作「出」。
[51]
「靈寢」：黄本作「寢所」。
[52]
「來」：黄本作「家」。
[53]
「醒」：青本作「甦」。鑄本「郎」下有「矣」字。
[54]
「王聞，具詞申理，官受賂」：二十四卷本「聞」下有「之」字，「賂」作「賄」；黄本作「王聞，申詞具官，官受賂」。
[55]
憤懣：〖何註〗憤，焚上聲；懣，音悶，煩悶意。
[56]
「亦無之奈」：青本、黄本作「亦無奈之」，二十四卷本「奈」下有「何」。
[57]
奄逝：〖何註〗奄，忽也；逝，往也。
[58]
「信參」：青本、黄本作「信探」。二十四卷本作「人行偵」。「而艱於」：黄本作「未便於」。
[59]
「入白」：鑄本作「進曰」，二十四卷本、異史本作「白」，今據青本、黄本改。「門」下有「前」字。
[60]
二十四卷本「庭中」作「中庭」，「喜」下有「並作」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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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名年，字大年」：二十四卷本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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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黄本作「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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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横五百人：〖何註〗田横，秦末人，赴召至尸鄉厩曰：「漢王不過欲見我面貌耳，斬吾頭，馳三十里尚未能敗也。」遂自刎。帝以王禮葬之。既葬，二客自刎，五百人在島中亦自殺。〖吕註〗《前漢書·高帝紀》：「故齊王田横，與其徒屬五百餘人居海島中。帝恐其爲亂，赦横罪，召之。横謂二客曰：『横與漢王俱南面稱孤。今漢王爲天子，而横乃北面事之，其恥已甚矣。』遂自剄。令客奉其首，從使者馳奏之。帝以王禮葬之。既葬，二客自刎。五百人在島中者，亦皆自殺。」
[64]
知希之貴：〖吕註〗《老子》：「知我者希，則我者貴。」
[65]
「悲夫」：二十四卷本作「亦可慨矣」。鑄本無此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