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校对)第9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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鑄本「一」上有「見」字,「兩」作「二」。
[7]
蜡:〖何註〗音乍,字不作蟲名解,恐是從俗所呼也。△按:蜡,《玉篇·蟲部》:「蠟,蟲名。」又《類篇·蟲部》:「蜡,蟲名。《南越志》:『水母,東海謂之。』或作蜡。」據文義,宜解爲螞蚱。
[8]
青鞲:〖何註〗鞲,韝同。言彄捍背駕鷹者。蔡邕《獨斷》:「董偃青鞲緑幘。’〖吕註〗《玉篇》:「鞲,臂捍也。」
[9]
「凝」:鑄本作「疑」。
[10]
「前」:鑄本作「之」。
[11]
「鷹亦數百臂,犬亦數百頭,有蚊蠅飛起」:鑄本作「鷹犬皆數百,見有蚊蠅飛起」。
[12]
鑄本「搜」作「搔」,「之」作「有」。二十四卷本、異史本無「」字。
[13]
平天冠:〖吕註〗《宋史》:「廖融、潘若冲更唱迭和。太宗懲五代之弊,以詞賦論策取士。融曰:『豈知今日詩,似大市裏賣平天冠,並無人問耶?』」
[14]
葦篾:〖何註〗葦音偉。葦篾,榻上席也。
[15]
手稿本「盈側」下,原有「衙登蜂衙」四字,塗去。
[16]
撒菽:〖何註〗撒音薩,散擲也。菽,豆之總名也。東坡詩:「雨點隨人如撒菽。」
[17]
手稿本於「細犬」下原有「徊徨牆腰磚綫上」,塗去。「磚上」:異史本、鑄本作「磚」。「且馴」:二十四卷本作「甚馴」。
[18]
「有」:異史本、鑄本、二十四卷本作「有一」。鑄本無「棄」字。
[19]
蟣:〖何註〗蟣音幾,虱子也。△按:蟣爲虱所産卵。
[20]
「往」:二十四卷本作「去」,異史本作「亡」。
[21]
簀:〖何註〗音責,牀席也。
[22]
「寢」: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卧」。
[23]
「公醒轉側,壓於腰底,公覺有物」:二十四卷本作「覺有物壓於腰底」。
[24]
「壁」:九二三九號青本、但本、圖本作「蜰」。
碁鬼
揚州督同將軍梁公[1],解組[2]鄉居,日携碁酒遊翔林丘間[3]。會九日登高,與客弈[4]。忽有一人來,逡巡局側,耽玩不去。視之,面目寒儉,懸鶉結焉,然而意態温雅[5],有文士風。公禮之,乃坐,亦殊謙。公指碁謂曰:「先生當必善此,何勿與客對壘[6][7]?」其人遜謝移時始即局。局終而負,神情懊熱,若不自已。又着又負,益慚憤[8]。酌之以酒,亦不飲,惟曳客弈。自晨至於日昃,不遑溲溺。〔何評〕酷肖。方以一子争路,兩互喋聒。忽書生離席悚立,神色慘沮。少間,屈膝向公座,敗顙乞救[9]。公駭疑,起扶之曰:「戲耳,何至是?」書生曰:「乞付囑圉人[10],勿縛小生頸。」公又異之,問:「圉人誰[11]?」曰:「馬成。」先是,公圉役馬成者,走無常,常十數日一入幽冥[12],攝牒作勾役。公以書生言異[13],遂使人往視成,則僵卧已二日矣[14]。公乃叱成不得無禮[15]。瞥然間,書生即地而滅。公嘆咤良久[16],乃悟其鬼。越日,馬成寤,公召詰之,成曰:「書生[17],湖襄人,癖嗜弈,産蕩盡。父憂之,閉置齋中。輒窬垣出,竊引空處,與弈者狎。父聞詬詈,終不可制止。父憤悒,齎恨而死。閻摩王以書生不德[18],促其年壽,罰入餓鬼獄[19],於今七年矣。會東嶽鳳樓成,下牒諸府,徵文人作碑記。王出之獄中,使應召自贖。〔馮評〕癖於弈而不精,此人尚能作文乎?冥王使應召自贖,誤甚。不意中道遷延,大愆限期。嶽帝使直曹問罪於王。王怒,使小人輩羅搜之。前承主人命,故未敢以縲紲[20]繫之。」公問:「今日作何狀?」曰:「仍付獄吏,永無生期矣。」公嘆曰:「癖之誤人也如是夫!」
異史氏曰:「見弈遂忘其死,及其死也,見弈又忘其生。非其所欲有甚於生者哉?然癖嗜如此,尚未獲一高着,徒令九泉下,有長死不生之弈鬼也。可哀也哉[21]!」
〔馮評〕人有酷好作文,無一佳篇;酷好作詩,無一佳句。不謂之癖而有似於癖,其亦此弈鬼類也夫!
〔但評〕天下最迷人者,無如博弈。博固不足言。弈則雅矣,然見有長夏炎天,相對一枰,藉爲消夏之計;乃自晨至暮,心力俱竭,目無旁睹,耳無他聞,汗濕津津,相持不下,且夜以繼日,廢寢忘餐。其艱苦如是,是亦不可以已乎?此鬼以嗜弈而促壽,復以貪弈而忘生;乃一局即負,其癖而死,亦枉耳。竊以爲天下事皆不可癖:癖者必愚,而其業終不能精。學問之道亦然。每見嗜古之士,皓首窮經,物而不化,而於經濟心性,懵然無覺,且有並世故而不知者,至於矻矻以死,而不自知其一無所得,亦可哀矣!
〔何評〕癖性不改,則永無生期矣,獨耽弈也乎哉!
【校記】(底本:手稿本
參校本:青本、異史本、鑄本、二十四卷本)
[1]
「同」:異史本作「統」。
[2]
解組:〖何註〗組,印綬也。辭官則解組而去也。
[3]
鑄本無「翔」字。
[4]
弈:〖何註〗圍棋也。
[5]
「然而」:鑄本、二十四卷本作「然」。
[6]
壘:〖何註〗軍營守御所在。《禮·曲禮》:「四郊多壘。」
[7]
「勿」:青本、二十四卷本作「弗」;鑄本作「不」。
[8]
「慚憤」:鑄本作「憤慚」。
[9]
「少間屈膝向公座,敗顙乞救」:二十四卷本作「屈膝公前,稽顙祈救」。「敗」:青本作「頓」。「向」:鑄本作「兩」,異史本作「梁」。
[10]
「書生曰:『乞付囑圉人。』」:二十四卷本作「其人曰:『祈囑圉人。』」;「付囑」:鑄本作「囑付」。
[11]
「誰」:二十四卷本作「爲誰」。
[12]
鑄本「常十」作「十」。
[13]
「書生」:二十四卷本作「其」。
[14]
「則僵卧已二日矣」:鑄本作「則已僵卧三日矣」。
[15]
青本無「乃」字。
[16]
「然間」:鑄本作「見」。「書生」:二十四卷本作「其人」。「咤」:異史本作「叱」。
[17]
「書生」:鑄本作「渠」,二十四卷本作「彼」。
[18]
「父憤悒齎恨而死。閻摩王以書生不德」:鑄本作「父齎恨死,閻王以書生不德」。「書生」:二十四卷本作「其」。
[19]
餓鬼獄:〖吕註〗見《西遊記》。
[20]
縲紲:〖何註〗黑索也。古者獄中以黑索拘攣罪人。
[21]
「長死不生之弈鬼也。可哀也哉」:手稿本「長死不生」作「長生不死」,今據諸參校本及卷四《章阿端》篇末語義改。「可哀也哉」:鑄本作「哀哉」。「哉」:二十四卷本作「已」。
辛十四娘[1]
廣平馮生,少輕脱,縱酒。〔馮評〕輕脱縱酒,馮生之搆禍皆由於此。〔手稿本某甲評〕提綱。〔但評〕四字定案。○輕脱已非修身保身之道,况又縱酒乎?馮生一生跳不出此四字外。得美妻以此,遘奇禍亦以此。閨中有直諫而卒莫之改,此辛十四娘所以僅脱其禍而不能與之仙去也。〔何評〕四字定馮一生,得婦搆禍,皆由於此。昧爽偶行[2],遇一少女,着紅帔,容色娟好,從小奚奴[3],躡露奔波,履襪沾濡,心竊好之。薄暮,醉歸,道側故有蘭若,久蕪廢[4],有女子自内出,則向麗人也。忽見生來,即轉身入。陰念[5]:麗者何得在禪院中?縶驢於門,往覘其異。入則斷垣零落,階上細草如毯[6]。彷徨間[7],一斑白叟出,衣帽整潔,問客何來,生曰:「偶過古刹[8],欲一瞻仰。翁何至此[9]?」叟曰:「老夫流寓無所,暫借此安頓細小。既承寵降,有山茶可以當酒。」乃肅賓入[10]。見殿後一院,石路光明,無復蓁莽[11]。入其室,則簾幌牀幙[12],香霧噴人。坐展姓字,云:「蒙叟姓辛。」生乘醉遽問曰[13]:「聞有女公子,未遭良匹[14]。竊不自揣,願以鏡臺自獻[15]。」〔何評〕輕脱。〔馮評〕狂妄聲口。辛笑曰:「容謀之荆人。」生即索筆爲詩曰:「千金覓玉杵[16],殷勤手自將。雲英如有意,親爲搗玄霜[17]。」〔王評〕詩□佳。主人笑付左右[18]。少間,有婢與辛耳語。辛起,慰客耐坐,牽幕入,隱約三數語[19],〔但評〕隱約三數語,可想而知。老雌狐觀人於微,具有卓見。即趨出。生意必有佳報,而辛乃坐與嗢噱[20],不復有他言。生不能忍,問曰:「未審意旨[21],幸釋疑抱。」辛曰:「君卓犖[22]士,傾風已久。但有私衷,所不敢言耳。」生固請之[23]。辛曰:「弱息十九人,嫁者十有二[24]。醮命任之荆人,老夫不與焉。」生曰:「小生衹要得今朝領小奚奴帶露行者。」〔何評〕輕脱。辛不應。相對默然。聞房内嚶嚶膩語,〔但評〕「卓犖」二字,對輕脱縱酒而反譏之也。醮命諉之婦人,以隱約之三數語,不便面述,非真不敢與聞也。即房内嚶嚶膩語,安知不以鄉曲之儇子薄之乎?觀其後喪德殺身,早知今日諸語,輕薄之態,此際已窺之稔矣。生乘醉搴簾曰:「伉儷既不可得[25],當一見顔色,以消吾憾。」〔手稿本某甲評〕輕態如畫。内聞鈎動,羣立愕顧。果有紅衣人,振袖傾鬟,亭亭拈帶[26]。望見生入,遍室張皇。辛怒,命數人捽生出。酒愈涌上,倒蓁蕪[27]中。瓦石亂落如雨,〔但評〕未曾獻鏡臺,却先報之以瓦石,是後日府尹搒掠預兆。幸不着體[28]。卧移時,聽驢子猶齕草路側,〔馮評〕晁端有詩云:「小雨愔愔人不寐,卧聽瘦馬嚙殘芻。」寫得静中景色出。此在酒醉後尤覺逼真。乃起跨驢,踉蹡[29]而行,夜色迷悶,誤入澗谷,狼奔鴟叫,竪毛寒心;踟蹰[30]四顧,並不知其何所[31]。遥望蒼林中,燈火明滅,疑必村落[32],竟馳投之。〔馮評〕又開異境。仰見高閎[33],以策[34]撾門,内有問者曰:「何處郎君半夜來此?」生以失路告。問者曰[35]:「待達主人。」生纍足鵠竢[36]。忽聞振管闢扉[37],一健僕出,代客捉驢。生入,見室甚華好,堂上張燈火。少坐,有婦人出,問客姓字。生以告[38]。逾刻,青衣數人扶一老嫗出,曰:「郡君[39]至。」生起立,肅身欲拜,嫗止之坐,謂生曰:「爾非馮雲子之孫耶?」曰:「然。」嫗曰:「子當是我彌甥[40]。老身鐘漏並歇[41],殘年向盡,骨肉之間,殊所乖闊[42]。」生曰:「兒少失怙,與我祖父處者,十不識一焉。素未拜省,乞便指示[43]。」嫗曰:「子自知之。」〔馮評〕又不説明。奇。生不敢復問,坐對懸想。嫗曰:「甥深夜何得來此?」生以膽力自矜詡,〔但評〕被捽而以膽力自矜詡,可知習氣難改。遂一一歷陳所遇[44]。嫗笑曰:「此大好事。况甥名士,殊不玷於姻婭[45],野狐精何得强自高?〔馮評〕微露出。甥勿慮,我能爲若致之。」生稱謝唯唯[46]。嫗顧左右曰:「我不知辛家女兒,遂如此端好!」青衣人曰:「渠有十九女,都翩翩有風格。不知官人所聘行幾[47]。」生曰:「年約十五餘矣」。青衣曰:「此是十四娘。三月間[48],曾從阿母壽郡君,何忘却?」嫗笑曰:「是非刻蓮瓣爲高履,實以香屑,蒙紗而步者乎?」〔馮評〕每於極瑣事隨口謅出,隨筆點綴,是史家頰上添毫法。青衣曰:「是也。」嫗曰:「此婢大會作意,弄媚巧。然果窈窕[49],阿甥賞鑒不謬。」即謂青衣曰:「可遣小狸奴唤之來。」青衣應諾,去移時,入白:「呼得辛家十四娘至矣。」旋見紅衣女子望嫗俯拜。嫗曳之曰:「後爲我家甥婦,勿得修婢子禮[50]。」女子起,娉娉而立[51],紅袖低垂。嫗理其鬢髮[52],捻其耳環,〔馮評〕老姥性情形狀如見。曰:「十四娘近在閨中作麼生[53]?」女低應曰:「閑來衹挑綉。」回首見生,〔但評〕前已三次寫女,都是虚寫。此復蜿蜒而入,從生口中點其年,從青衣人口中點其名,從嫗口中點其端好媚巧,然後唤之。及入白辛家十四娘至矣,可以直落出見生矣;乃先説生見女拜嫗,見嫗曳女,見女娉娉而立,見嫗理其鬢髮,捻其耳環,又間以問答語,然後説回首見生。香山詩云:「千呼萬唤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文境似之。羞縮不安。〔馮評〕插一句,妙。嫗曰:「此吾甥也。盛意與兒作姻好,何便教迷途,終夜竄谿谷?」女俯首無語。嫗曰:「我唤汝非他,欲爲阿甥作伐耳[54]。」女默默而已。嫗命掃榻展裀褥,即爲合卺。女覥然曰:「還以告之父母。」嫗曰:「我爲汝作冰,有何舛謬?」女曰:「郡君之命,父母當不敢違。然如此草草,婢子即死,不敢奉命。」〔但評〕有媒妁之言,猶須待父母之命,如此草草,即死不敢奉命。可知以禮自守,即君父亦不能奪之也。嫗笑曰:「小女子志不可奪[55],真吾甥婦也!」〔但評〕天下豈有唤來即合卺者耶?如此草草,則何時何事不可草草?今日不可草草,即死不敢奉命,志不可奪,所以他日處患難時,而能以身任也。彼屈於勢利者,自視太輕,無所不可;一遇有事故,那能擔代得起。乃拔女頭上金花一朵,付生收之。命歸家檢曆,以良辰爲定[56]。乃使青衣送女去。聽遠鷄已唱,遣人持驢送生出。數步外,欻一回顧[57],則村舍已失,但見松楸[58]濃黑,蓬顆[59]蔽冢而已。〔但評〕終日昏昏醉夢間。〔馮評〕以上朦朧不明,四語分曉。定想移時,乃悟其處爲薛尚書墓。薛故生祖母弟[60],故相呼以甥。心知遇鬼,然亦不知十四娘何人。咨嗟而歸。漫檢曆以待之,而心恐鬼約難恃[61],再往蘭若,則殿宇荒凉;問之居人,則寺中往往見狐狸云。陰念:若得麗人,狐亦自佳[62]。至日,除舍掃途,更僕[63]眺望。夜半猶寂,生已無望[64]。頃之,門外嘩然。躧屣出窺,則綉幰[65]已駐於庭,雙鬟扶女坐青廬中[66]。妝奩亦無長物,惟兩長鬣奴扛一撲滿[67],大如甕,息肩置堂隅[68]。生喜得麗偶[69],並不疑其異類,問女曰:「一死鬼,卿家何帖服之甚?」女曰:「薛尚書,今作五都巡環使,數百里鬼狐皆備扈從,故歸墓時常少[70]。」生不忘蹇修[71],翼日往祭其墓。歸,見二青衣,持貝錦爲賀,竟委几上而去[72]。生以告女,女視之[73],曰:「此郡君物也。」〔但評〕此以上叙生以輕脱縱酒而得妻。然得妻全賴蹇修之力,猶是意外之幸也。此以下叙生以輕脱縱酒而遘禍。雖有賢婦規戒,而終不悛,則禍乃意中之事矣。邑有楚銀臺之公子,〔馮評〕又生波折。少與生共筆硯,頗相狎[74]。聞生得狐婦,饋遺爲餪[75],即登堂稱觴。越數日,又折簡來招飲。女聞,謂生曰:「曩公子來,我穴壁窺之,其人猿睛而鷹準[76][77],不可與久居也。〔但評〕女何必窺客?知生之爲人,而探其所與久居者何如人耳。宜勿往。」生諾之。翼日,公子造門[78],問負約之罪,且獻新什。〔馮評〕春雲漸展。生評涉嘲笑,公子大慚[79],不歡而散。生歸[80],笑述於房,女慘然曰:「公子豺狼,不可狎也!〔但評〕曰猿睛,曰鷹準,曰豺狼,若而人者,吾畏之避之,願終身不得見之。若狐也,吾友之,吾且事之。子不聽吾言,將及於難。」生笑謝之。〔但評〕生笑述而女慘言,非慘公子豺狼,而慘生之嘲笑也。女慘言之,生笑謝之,可知其必不能改矣。後與公子輒相諛噱,前郄[81]漸釋[82]。會提學試,公子第一,生第二[83]。公子沾沾自喜,走伻來邀生飲。生辭,頻招乃往。至則知爲公子初度,客從滿堂,列筵甚盛。公子出試卷示生,〔馮評〕春雲再展。親友叠肩[84]嘆賞[85]。酒數行,樂奏作於堂,鼓吹傖儜[86],賓主甚樂。公子忽謂生曰[87]:「諺云『場中莫論文。』此言今知其謬。〔但評〕由此言觀之,特井底蛙耳。小生所以忝出君上者[88],以起處數語,略高一籌耳[89]。」〔馮評〕呆狂如見。〔何評〕呆公子如見。公子言已,一座盡贊。生醉,不能忍,大笑〔但評〕此時笑,他時哭矣。曰:「君到於今,尚以爲文章至是耶?」〔但評〕語實痛快,無如身受搒掠矣。生言已,一座失色,公子慚忿氣結。客漸去,生亦遯[90]。醒而悔之,〔但評〕與其醒而悔,何如不醉而不言。因以告女。女不樂曰:「君誠鄉曲之儇子也[91]!輕薄之態,施之君子則喪吾德;施之小人則殺吾身。〔馮評〕安得此長者之言,我欲以箴名奉之。〔但評〕士人當書爲座右箴。○謬贊原可不必,大笑亦復何爲?「施之君子」數語,金石之言,學者當奉之爲座右箴。輕薄施之小人,必致終身之禍,無論受者難堪,即見者亦代爲慘矣。而孰知施之君子而喪德,其禍更有甚於搒掠者。受者且不自知,人又惡從而知之?可哀也夫!〔何評〕格言。君禍不遠矣!我不忍見君流落,請從此辭。」〔但評〕實實傷心,非劫制語。生懼而涕,且告之悔,女曰:「如欲我留,與君約:從今閉户絶交遊,勿浪飲[92]。」〔但評〕遲矣。生謹受教。十四娘爲人勤儉灑脱,日以絍[93]織爲事。時自歸寧,未嘗踰夜。又時出金帛作生計[94]。日有贏餘,輒投撲滿[95]。日杜門户,有造訪者,輒囑蒼頭謝去。〔馮評〕中間此一段,文勢不平。一日[96],楚公子馳函來,〔馮評〕春雲三展。女焚爇不以聞。翼日[97],出弔於城,遇公子於喪者之家,捉臂苦邀[98];〔馮評〕春雲四展。生辭以故,公子使圉人挽轡,擁之以行[99]。〔馮評〕忽起忽跌。至家,立命洗腆[100]。繼辭夙退,公子要遮無已[101],出家姬彈筝爲樂。〔馮評〕遂入玄中。生素不羈,〔何評〕病根。向閉置庭中[102],頗覺悶損;忽逢劇飲,興頓豪,無復縈念,因而酣醉[103],頽卧席間。〔但評〕竪子不足教也。公子妻阮氏,最悍妬,婢妾不敢施脂澤。日前,婢入齋中,爲阮掩執[104],以杖擊首,腦裂立斃。〔馮評〕中又間一段。公子以生嘲慢故銜生,日思所報,遂謀醉以酒而誣之。〔馮評〕遥接前。乘生醉寐[105],扛尸牀間,合扉徑去。〔馮評〕人情浪激,世路峰攢,何處得鐵室而居之。生五更酲解[106][107],始覺身卧几上。起尋枕榻,則有物膩然,紲絆[108]步履[109];摸之,人也。意主人遣僮伴睡,又蹴之,不動而殭[110][111]。大駭,出門怪呼。厮役盡起,爇之,見尸,執生怒鬧。公子出驗之,誣生逼姦殺婢,執送廣平[112]。隔日,十四娘始知,潸然曰:「早知今日矣[113]!」〔但評〕「早知今日矣」句中,有無限傷心事,却衹説得此一句,却又無須再説第二句。蓋其知也不始於爇函之時,不始於與約絶交遊、勿浪飲之時,並不始於饋遺爲饌,穴壁窺見公子之時;直從乘醉求婚,乘醉爲詩,乘醉坐索,甚之乘醉搴簾直入時,而知其必不免矣。因按日以金錢遺生。生見府尹,無理可伸,朝夕搒掠,皮肉盡脱。女自詣問,生見之,悲氣塞心,不能言説。女知陷阱[114]已深,勸令誣服,以免刑憲[115],生泣聽命。女還往之間,人咫尺不相窺。〔馮評〕閑中安頓一句,讀至下文方知其妙。歸家咨惋[116],遽遣婢子去。〔但評〕歸家咨惋後,憑空閑叙,令人見神見鬼,將信將疑。末後一筆點醒,遂令筆墨俱化爲煙雲飛去。蜃樓海市,有此奇觀。
獨居數日,又託媒媪購良家女,名禄兒,年已及笄,容華頗麗;與同寢食,撫愛異於羣小[117]。〔但評〕推波助瀾,飛煙結霧,遂爾警策,令人目眩心迷。悟此自可除平鋪直叙之病。〔馮評〕弄鬼弄神,令人不測。生認誤殺,擬絞。蒼頭得信歸,慟述不成聲。女聞,坦然若不介意。既而秋决有日,女始皇皇躁動[118],晝去夕來無停履;每於寂所,於邑悲哀,至損眠食。〔馮評〕包括一切。一日日晡,狐婢忽來。女頓起,相引屏語[119]。出則笑色滿容[120],料理門户如平時。翼日,蒼頭至獄,生寄語娘子一往永訣[121]。蒼頭復命,女漫應之,亦不愴惻,殊落落置之[122]。〔馮評〕陡筆,令人不測。家人竊議其忍。忽道路沸傳:楚銀臺革爵[123],平陽觀察奉特旨治馮生案。蒼頭聞之喜[124],告主母。女亦喜,即遣入府探視,則生已出獄。相見悲喜。俄捕公子至,一鞫,盡得其情。生立釋寧家。歸見闈中人[125],泫然流涕,女亦相對愴楚。悲已而喜,〔馮評〕此段仍不説明。然終不知何以得達上聽。女笑指婢曰:「此君之功臣也。」〔但評〕先斷後叙。生愕問故。先是,女遣婢赴燕都,欲達宫闈,爲生陳冤。〔手稿本某甲評〕補叙前遽遣婢子案。〔但評〕不謂輕薄縱酒者,有此内助,有此功臣。婢至,則宫中有神守護[126],徘徊御溝[127]間,數月不得入。婢懼誤事,方欲歸謀,忽聞今上將幸大同,婢乃預往,偽作流妓。上至勾闌[128],極蒙寵眷,〔馮評〕須記得開首書「正德間」三字,非同泛泛。蓋武宗嘗出宣、大,幸妓劉美人,事非無因,若他帝王則殊欠自然矣。疑婢不似風塵人。婢乃垂泣[129]。上問:「有何冤苦?」婢對:「妾原籍隸廣平,生員馮某之女[130]。父以冤獄將死,遂鬻妾勾闌中。」上慘然,賜金百兩[131];臨行細問顛末,以紙筆記姓名,且言欲與共富貴。婢言:「但得父子團聚,不願華膴[132]也。」上頷之,乃去[133]。婢以此情告生。〔馮評〕遥接。完婢一段事。生急拜[134],淚眦雙熒。居無幾何,女忽謂生曰:「妾不爲情緣,何處得煩惱?〔但評〕由情緣而得煩惱,是真煩惱;由酸衷而生厭苦,是真厭苦。○一入情緣,便生煩惱。情緣無了時,則煩惱亦無盡境。有生便有滅,易生便難滅。如要盡滅,除是不生。從何處得將來,須從何處脱將去。韜光遠引,立地便是真仙。君被逮時,妾奔走戚眷間,並無一人代一謀者[135]。〔何評〕十四娘尚如此,世情可知。爾時酸衷,誠不可以告訴。今視塵俗益厭苦。我已爲君畜良偶[136],可從此别。」〔馮評〕若女急去便少致。生聞[137],泣伏不起,女乃止。夜遣禄兒侍生寢,生拒不納。朝視十四娘,容光頓减;又月餘,漸以衰老;半載,黯黑如村嫗[138]。生敬之,終不替。女忽復言别,且曰:「君自有佳侣,安用此鳩盤[139]爲?」生哀泣如前日。又逾月,女暴疾,絶食飲,羸卧閨闥[140]。生侍湯藥,如奉父母。巫醫無靈,竟以溘逝[141]。生悲怛欲絶,即以婢賜金,〔馮評〕「賜金」二字他人已忘却矣。爲營齋葬。數日,婢亦去,遂以禄兒爲室。逾年舉一子[142]。然比歲不登,家益落。夫妻無計,對影長愁[143]。忽憶堂陬撲滿,常見十四娘投錢於中,不知尚在否。〔手稿本某甲評〕收結撲滿。近臨之,則豉具鹽盎[144],羅列殆滿,頭頭置去,箸探其中,堅不可入;撲而碎之,金錢溢出。由此頓大充裕。後蒼頭至太華,遇十四娘,乘青騾[145],婢子跨蹇以從,問:「馮郎安否?」〔何評〕間舊。且言:「致意主人,我已名列仙籍矣。」〔但評〕問馮郎猶輕薄否?我已名列仙籍矣。〔何評〕寄聲好。言訖,不見。
異史氏曰:「輕薄之詞,多出於士類,此君子所悼惜也。余嘗冒不韙之名[146],言冤則已迂;然未嘗不刻苦自勵,以勉附於君子之林,而禍福之説不與焉。〔但評〕余亦有鑒於此,故於先生之戒人者,低徊之而不去。〔馮評〕聊齋才人,於朋輩中出輕薄語或亦有之,然余觀其議論心術,君子人也。若馮生者,一言之微,幾至殺身,苟非室有仙人,亦何能解脱囹圄,以再生於當世耶?可懼哉[147]!」
〔何評〕「輕薄之態,施之君子則喪吾德,施之小人則喪吾身。」能守斯言,雖至聖賢可也,豈但神仙哉!辛十四娘名列仙籍而不與俱,正恐佻脱者非其器也。
〔方評〕十四娘剛介若李勢女,知人若山公妻,險阻不驚,艱難求濟,若許允婦,誰謂婦人不可比踪英杰耶?
【校記】(底本:手稿本
參校本:青本、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鑄本)
[1]
手稿本原題「鬼媒狐女」,塗改。
[2]
「廣平馮生,少輕脱縱酒」:手稿本「馮生」右下補「正德間人」四字,疑抄寫青本、黄本之底本時抄家增補。今據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删。
[3]
小奚奴:〖吕註〗《新唐書·李賀傳》:「從小奚奴,背古錦囊,遇所得,書投囊中。」○按:奚,隸役也。《周禮·天官》:「酒人奚三百人。」
[4]
「久蕪廢」:二十四卷本作「蕪廢已久」。
[5]
「陰念」:鑄本作「陰思」。
[6]
毯:〖何註〗土敢切,毛席也。
[7]
二十四卷本「毯」作「毡」,「彷」上有「正」字。
[8]
古刹:〖吕註〗蘇軾《遊真如》詩:「獨携二子出,古刹訪禪祖。」註:「刹,僧寺也。」
[9]
「翁何至此」:鑄本作「因問翁何至此」。
[10]
鑄本「山」上無「有」字。「賓」:二十四卷本作「生」。
[11]
蓁莽:〖何註〗草也。
[12]
幌幙:幌音晃,帷幔也。幙,亦帷也。
[13]
青本無「遽」字。
[14]
「遭」:二十四卷本作「適」。
[15]
鏡臺自獻:〖吕註〗《世説》:「温嶠喪婦。從姑劉氏女有姿,慧。姑囑覓婿。嶠自有婚意,答曰:『佳婿難得,但如嶠何如?』姑曰:『何敢希汝也。』他日,報曰:『已得之矣。門第粗可,婿身名宦,盡不减嶠。』因下玉鏡臺一枚。姑大喜。既婚交禮,女以手披紗扇大笑曰:『我固疑是老奴。』」
[16]
玉杵:〖何註〗裴航過藍橋,求漿。見雲英,欲娶之,英曰須得玉杵。
[17]
「雲英」句:〖吕註〗裴鉶《傳奇》:「裴航遇雲翹夫人,與詩云:『一飲瓊漿百感生,玄霜搗盡見雲英;藍橋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嶇上玉京』?後過藍橋驛,渴。茅舍有老嫗,揖之,求漿。嫗令雲英以一甌漿飲之。航欲娶雲英。嫗言:『已有靈丹,須得玉杵臼搗之,得玉杵臼,當相與。』後航購得之。嫗乃令搗藥百日,嫗吞之,先入洞,告姻戚來迎航及女。就禮後,航及妻入玉洞爲上仙。」
[18]
「主人笑付左右」:手稿本原作「主人胡盧而笑,顧付左右」,塗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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