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乃路易十四(校对)第9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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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说这些还能会被人们取信,那么,在间隔了四个世纪后,才被人们发现的另一份手稿中描述的事情,就只能说是这位剧作家的古怪臆想了,因为他不但描绘了他随军进入布鲁塞尔后发生的一系列奇怪的事情,还写了狼人、吸血鬼和巫师——这些被当时的人坚信存在,而现在我们都知道,这些只在幻想与梦魇中存在的怪物。
  ……
  这份手稿最后在拍卖会上卖了一个好价钱,以及也有人就此拍摄电影的事儿,十七世纪的人们当然是不知道的,皮埃尔·高乃依出生于1606年,他在二十三岁的时候就写了第一部戏剧作品《梅丽特》,之后又创作了一出名为《梅德》的好戏,虽然如此,编写戏剧并不是一个出身优越的子弟应该从事的职业,他的祖父是诺曼底议会的掌玺参事,父亲为鲁昂子爵管理水泽森林,他们为他安排好了之后的道路——就是成为一名律师,同时为鲁昂的水泽森林事务部门与法国海军驻鲁昂部门服务——令这两位始料未及的是,皮埃尔·高乃依最终为当权者——那时候还是黎塞留主教欣赏还是因为他在戏剧方面的才华,他曾经是黎塞留主教麾下的五人创作小组中的一员。
  只是他被黎塞留欣赏的是他在戏剧方面的天赋,被黎塞留主教厌弃的还是他的天赋——在三十岁的时候,高乃依大胆地撰写了一部大戏《熙德》,熙德是一个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他曾被国王流放,又因为在战场上立下功勋而被召回,最终成为护国公与巴伦西亚的统治者,但要详细地描绘这个人物,继续遵循当时的三一律是不可能的,于是这出戏剧在大受欢迎的同时,招致了刻板而又固执的黎塞留主教的反感,他不但明显地表示了自己的不快,还授意其他学者与剧作家对这出戏剧予以抨击和谴责,同时他也向高乃依施加了莫大的压力。
  不,应该说,以当时的黎塞留主教的身份和权力,高乃依还没有那个资格成为他的敌人——高乃依很快就屈服了,毕竟他还是父亲的儿子,也是儿子的父亲,他不但向主教先生悔过,还连续撰写了三出严守“三一律”的戏剧,《西拿》、《贺拉斯》、《波利耶克特》,这三部戏剧虽然出色,但都是为了迎合黎塞留主教的喜好而写的,宽容的君主,大义的公民,虔诚的教徒……最后他又写了一部《庞贝之死》,描写了埃及艳后克里奥帕特拉与她的弟弟托勒密争权夺利之事。
  这几出戏剧,在路易尚未亲政的时候都看过,不得不说,即便是为了迎合黎塞留主教而创作的三出三一律戏剧,也已经显露出了高乃依在戏剧创作上无可抵御的光辉,而52年就回到了鲁昂的高乃依再次进入国王的视线,还是因为马扎然主教在临终的时候,指定高乃依做了他的律师,好将自己的遗产留给自己最心爱的孩子——也就是国王路易十四,在马扎然主教离世之后,高乃依原本想要离开巴黎,回到鲁昂,但国王看了他的资料和他的作品之后,就决定留下这个人。
  虽然高乃依在《庞贝之死》之后,创作的戏剧只讲究情节上的曲折离奇,而忽视了人物的塑造,但路易可以看出,这更多的是一种隐晦的反抗,以及被压迫后扭曲的发泄——国王在佛兰德尔之战后,就要开始着手国内的思想与教育事宜,而对于现在大多数连自己的名字也未必认识的民众来说,要奠定国王在他们心中至高无上的位置,戏剧可能是最好的方式之一,别忘了,就算是集市上的那些服饰粗糙,演技拙劣的小戏,人们也是趋之若鹜,更别说是如高乃依这样的人物创作出来的作品了。
  为了让高乃依尽快回到过去的风格,抛弃以往的糟粕,路易十四经过考量,又询问了高乃依本人——只要是因为高乃依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允许他此次随军,希望一场真正的战争能够让这位天赋卓绝的剧作家被锤炼出更宽广的心胸与更敏锐的眼光,至于三一律,国王对此是不屑一顾的——三一律是十七世纪古典主义悲剧所必须遵循的法则,简单点来说,就是只能有一个故事线索(不能多线并进),发生的时间不能超过一天,必须只有一个地点(不能转换场景)。
  它并不是没有优点,这样的戏剧节奏紧凑,内容充实,但问题是,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固定的地点和单调的线索之中呈现出一个人的多面化是不可能的,所以在三一律戏剧中,充斥着大量的类型化人物,黑即是黑,白即是白,几乎只要一个开头,观众就能猜到结尾,所以这些戏剧都主要集中在真实的历史事件和人物上,这样至少剧作家不必耗费心力去让观众们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了解这个人物,事件甚至整个过程,所以三一律戏剧到了后来,就必须以演员的服装,道具和其中插演的滑稽戏取胜了……这对国王想要的宣传是相当不利的,路易简直难以想象,每当自己出场,就要有个小丑穿得花花绿绿地翻着跟头跑出了吹喇叭,打鼓什么的。
  有了国王的支持,有七年没有创作过任何作品的高乃依顿时焕发出了第二个青春,他不但坚决要求随军,还在一路上记录下了足够十本圣经厚度的内容,这些内容一部分被他用在了后面的创作里,另外一部分被审查后销毁,至于人们现在发现的,很有可能是高乃依在晚年回到鲁昂后,凭借着记忆写下的内容,不得不说,之前的人们找到的,高乃依对佛兰德尔的记录,虽然充满了对国王的溢美之词,但其中还是有一些可考证的详实资料的,但最新发现的这个……研究人员甚至都要怀疑它是一本伪作,赝品。
第一百九十一章
另一场战争
  人们找到的高乃依的残余手稿,藏在一幅画像里,文物复原专家在修复了手稿之后,又对这幅同样年代的画稿做了分析和研究,这张粗劣的人物画像起初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但一个年轻人一时好奇,将这幅画像送入了X光分析仪,这种仪器能够将画像分析组合成高清晰度的三维图像数据。扫描图像的清晰度可以细致到10微米,相当于发丝直径的十分之一——人们曾经用这种仪器分析出了著名的《蒙娜丽莎》的底稿,这幅画像也不例外,令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在厚厚的,胡乱涂抹的油彩下面,是一副诡异的场景。
  画像真正的原貌,在三个月后才得以向公众开放,但只有展示了七十二个小时后就被匆匆收起,因为有许多观众,在看了画像之后,都表示感到恶心、烦躁和难以忍受的瘙痒,一些人说,看了这幅画,他只想疯狂地大叫,诅咒,伤害自己或是别人,最终导致这幅画像被匆匆摘下来的原因是因为一个抑郁症患者在盯着它看了整整八个小时后,在展厅即将关闭的时候,面对前来催促他的工作人员,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拔出枪来,在对方的眼前对准了自己的下巴,扣动扳机。
  这位可怜无辜的工作人员受了多大的惊吓就不必多说了,后来的保洁人员都不得不去看了几个月的心理医生,因为那个自杀者的头盖骨都飞在了天花板上,血迹更是溅射得到处都是,但画像上却“奇迹”般地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但让后续的印痕追踪专家来看,这幅画像上应该有不少血迹才对,但留下的那部分空白就像是被擦拭过了那样——或者说,被画像彻底地吸收了。
  这件事情占据了当地的报纸大约有一周的时间,才慢慢地冷却了下去,当然,说什么的人都有,尤其是网络上,“恶魔之笔”的传说不胫而走,只是那些喜欢用这些异端奇闻来博取注意力的人大概没想到,他们这次还真是猜对了——一队“专家”千里迢迢从梵蒂冈来到了法国鲁昂,为首的人一见到这幅画像,就叫出了耶罗尼米斯·博斯的名字,“我记得在四百年前,”那位黑衣教士面色阴冷地说:“耶罗尼米斯·博斯的作品就在禁品名单里了。”
  鲁昂市长有点尴尬,鲁昂在十七世纪的时候,是欧罗巴最繁荣,最富有的城市之一,但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在太阳王时代之后,人们就只知巴黎、凡尔赛、奥尔良,甚至布列塔尼、马赛、布鲁塞尔与图卢兹等地都在鲁昂之前,鲁昂能够被人们记住的东西只有历史——那些雄伟的建筑,华美的艺术品,古老的人文……是鲁昂最为自矜而又重视的东西,不过有个点很尴尬,就是太阳王路易十四,这位正如他的个人纹章太阳一般照耀了整个法兰西近百年,余晖更是辉映至今的伟大人物,在鲁昂留下的痕迹并不多,一定要说,有什么与这位陛下有关,可能就是鲁昂的皮埃尔·高乃依了,他早年依附于黎塞留主教,后来却因为年轻气盛,创作了《熙德》而令黎塞留生出恶感,虽然他最终还是屈服了,但强权对一个艺术家创作天性的压迫还是差点把他毁了,他在江郎才尽后回到了鲁昂,整整七年,一事无成,但又因为被马扎然主教选为执行遗嘱的律师,而被年轻的路易十四注意到,从而得到了一个机会。
  在佛兰德尔战役的时候,高乃依被允许随军,他在国王身边亲眼目睹了整场战役——从夏勒罗瓦,到里尔,到布鲁塞尔,到列日,又到卢森堡,最终回到了巴黎,在国王的看重与纵容下,缪斯女神再一次回到了这位年迈的剧作家身边,他仿佛要追回在鲁昂白白耗费的七年岁月,日以继夜地创作了在艺术性,创新性,时长与规模都远在《熙德》之上,整整七出精彩的大戏,如后人耳熟能详的《奥古斯都》、《三贤王》、《圣士》等等,更不用说,他还和后来蒙受国王宠爱的莫里哀、吕利都有合作,他们创作的戏剧更是数不胜数了,虽然这些出色的作品被之后的若望·拉辛批判为阿谀之作……
  但问题是,这位被人们视作破三一律的英雄,他虽然出生在鲁昂,但离世之后,得国王的恩准,他被允许埋葬在巴黎圣母院,他左边是吕利,右边是莫里哀,对面是他的死敌拉辛。
  鲁昂只能重新修缮了这位大师的儿时宅邸,以故居的名义吸引游客,但这些绝对无法与巴黎的高乃依博物馆相比,每当说起这件事情,鲁昂市长就不由得心酸不已——高乃依去了巴黎,留在巴黎就算了,但他得到了路易十四的宠信后,他竟然将自己的家眷与重要的东西(手稿和笔记)全都搬到了巴黎,留在鲁昂的只有一些粗笨的家具,就连高乃依最喜欢的书桌都不见踪影——在高乃依故居的书桌是后来他们自己采买了一张十七世纪后期的书桌填补上去的。
  所以,当这次他们修缮高乃依故居,而后意外地在夹墙里发现了高乃依密不宣人的残缺文稿,和夹着文稿的画板之后,他们本来是想要借此好好地宣传一番的……没有什么比已经逝去的名人从未被发现过的一面更值得人们好奇的了,正如他们所料,为了一睹文稿和画像,人们蜂拥而来——“文稿?”市长还在暗自伤怀的时候,不由得吃了一惊:“那可不是耶罗米尼斯·博斯的作品哪!”
  黑衣教士只是看了他一眼。
  鲁昂市长简直心如刀绞,虽然在那份残缺的文稿中,高乃依描述的,在布鲁塞尔的另一场战争,简直就是荒谬可笑,但这位大师的文笔是毋庸置疑的,他将当时的气氛,场景与人物描写的栩栩如生,仿若就在眼前,如果冠以某个鬼怪剧的名头,只怕依然观众如潮——虽然让心理学家来分析,这份记录大概也是这位剧作家在目睹了对一个文人无比残酷的场景后,在悲哀、恐惧与极大的精神压力下写出来的,就像是人们经常以古喻今那样,这些怪物和魔鬼,只是战争的化身。
  “但这些文稿已经被整理出来了……”还被发布到了网络上,不是什么秘密了,市长努力争取道。
  为首的黑衣教士责备地看了他一眼,幸而,在讯息愈发发达,人们的想象力也愈发放纵的现代,这些在当时的人们看来简直匪夷所思的情节,并不怎么出奇,顶多被人们哈哈笑上一通,原来几百年前的大师高乃依也是一个奇幻作品爱好者……
  市长的反抗当然没什么用处,事实上,就算是法兰西的首相出面大概都没什么用,除非是他们的国王,太阳王的子孙愿意屈尊至此——路易十四曾经兵围罗马三次,与梵蒂冈的争斗更是贯穿了他的整个人生,奇妙的是,在路易十四后,法兰西与梵蒂冈的关系却愈发温和亲近了。
  ……
  高乃依的文稿与博斯的画板很快就被送到了梵蒂冈。
  “终于找到了,”以拉略三世平静地说:“去叫红衣主教来,我们今晚就解除这个诅咒。”
  ……
  深夜十一点的时候,圣彼得广场上空无一人,大教堂更是早已关上了沉重的大门,西斯廷礼拜堂,这座神圣的殿堂,曾经有近三百位教皇在这里被选出——却依然灯火辉煌,一些游客在看到色彩斑斓的窗户时忍不住想要靠近,却被穿着条纹制服的瑞士卫兵与黑衣教士和善但坚决地劝退——不过在这之前,也有教宗在这里举行秘密的私人弥撒,罗马的居民并不感到奇怪。
  只是他们若能走到礼拜堂里,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红衣枢机们最少到了一半,也是罗马教会最重要的一半,不夸张地说,假如此时西斯廷教堂突然坍塌,整个世界都要为之震动了,幸好在太阳王之后……以拉略三世收回远去的思绪,将视线放回到那张画板上。
  这张画板是三联画中的一张,是最后的一张,属于末尾和点题的右翼,在它之前,还有两张,一直被教会谨慎地收藏着,就和许多无法展示给外人的秘密那样,这两张画板,从收起到此时取出,都没有经过凡人的手——据说收缴它的也正是一位以拉略呢……
  黑衣教士举着那两张画板来到教宗与红衣主教面前,也是祭坛之前,它们被竖立起来,拼合在一起,仿佛意识到同伴的回归,画板上的人物,动物甚至是树木,乃至于光线都狂喜般地飞舞了起来,扭曲的线条,疯狂的笑容,邪恶的动作与手势——此时若是有一个凡人在它面前,看到它的第一眼就会彻底地疯掉,而教宗与红衣主教们则开始轻声祈祷——黑衣教士随即跟上。
  他们解除过很多诅咒,有些诅咒要比这个诅咒更激烈和凶狠,但它们不会比这个诅咒更难对付,它是耶罗米尼斯·博斯的最后一幅作品,罪恶的灵魂附着其中——没有什么比被污染的神圣更可怕的了——这就是很多黑巫师,会有意以邪恶与错误的方式来举行弥撒的缘故……耶罗米尼斯·博斯曾经差点成为一个教士,在这方面,他更是一个佼佼者。
  画面上的圣但尼与他的随从向着他们笑了起来,他们的头掉落下来,从画板上,咕噜噜地滚落到了教宗的脚下,褐色的污秽沾染了圣洁的白袍。
  ……
  这正是四百年前高乃依看到的景象,他惊愕地眨着眼睛——国王之前看了他的记录,对于其详实性与严密性十分赞赏,所以在圣米迦勒大教堂里举行的弥撒,这位年长的剧作家也有幸随行,当然,他是没有资格站在国王身后的,甚至前几排也没有他的位置,但他已经心满意足,在弥撒完毕之后,国王举着蜡烛,走在游行队伍的前列,其他人紧随其后,高乃依站着,恭敬地目送国王离去,在起步离开前,他神使鬼差般地瞥了一眼圣伯尼的圣像……
  一声尖锐的大叫让所有人都站住了,国王回过头:“怎么回事?”
  立刻有人跑过去责问那个大胆的愚人,高乃依脊背冰凉——惊骇带来的冷汗几乎要浸透了他的亚麻衬衫,他几乎就要说出他看到了什么,但曾经的挫折与痛苦让他及时找回了理智,“抱歉,”他说:“一只蝎子从我脚上爬了过去。”
  “愿上帝保佑他。”国王听了回报,这样说道,既然国王不再追究,也不会有人责备和惩罚高乃依,当然,流言蜚语和冷嘲热讽少不了,但宫廷里最多的就是这个,在被黎塞留主教厌弃后,高乃依经过不少这样的事儿,完全能够忍受,或者说,他的注意力几乎全在刚才看到的恐怖景象上。
  他看到圣但尼,还有那两位随从的头从双手间跌落了下来,圣但尼的头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滚出了很远,就像是一只紧跟着国王的狗儿,褐色的,黑色的和白色的污迹在教堂的灰白地面上留下了一道浑浊肮脏的痕迹,而那两只随从的头,一只跟着国王身边的蒂雷纳子爵,一只跟着沃邦上尉。
  但等到高乃依惊叫出声之后,只是眨了眨眼睛的功夫,他看到的异样景象就消失了,圣但尼和随从的头也好好地捧在他们的手里,只是他们脸上的神情,怎么看怎么奇诡。
  高乃依几乎可以说是逃一般地跑出了教堂,他在离开教堂的时候,不由得回首张望,也许这确实是他的幻觉?他毕竟老了,但这个幻觉是多么的真实!他一面画着十字,一面望着从大开的门扉间,依然可见的圣人雕像,以及末端的彩窗——是魔鬼迷惑了他的心罢,但怎么会有魔鬼能够进入教堂呢?而且还是圣米迦勒,还有圣但尼,他们都是法兰西的主保圣人,他们应该庇佑法兰西,庇佑国王。
  那么只有可能是他那颗不够虔诚的心了。
  高乃依这样想到,也许是教堂外炙热的阳光给了他勇气,他看着两名随从将圣人的画板搬出教堂,“它们会被放在哪儿?”他问道。
  虽然高乃依只是一个律师和剧作家,但因为国王对他的宽容,这两名随从还是客客气气地回答说:“放回到仓库里,先生。”
  “哦,”高乃依说:“那真是太好了。”
第四卷
王业-开端
第一百九十二章
高乃依的疯狂一夜
  正是因为产生了这样的幻觉,高乃依在入夜之后,依然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他躺在床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只觉得身下的亚麻床单越来越冷,就像是有阴森的寒气从地面渗透到他的身体里,他喝了蜂蜜水,喝了葡萄酒,都毫无作用,他心烦气躁,又不得不上了两次厕所——在巴黎他可以享受到抽水马桶(一种有味儿的风尚),但在这里只有夜壶,夜壶这种东西,无论你擦洗得多干净,都会有一股拂之不去的怪味儿。
  他长吁短叹,躺躺坐坐,最终屈服于自己活跃的神经,索性嚼了一把咖啡,点起蜡烛,坐在书桌前,开始记录下今天的事情,他在随军途中的记录几乎可以称之为日记了,总有那么多新鲜的事儿供他啧啧称奇——在聚精会神的工作时,这位老人终于摒弃了莫名的惶恐不安,羽毛笔在国王纸(国王的新产业,洁白,柔韧,细密)上发出沙沙的声音,直到蜡烛的光芒慢慢地暗了下去,一时间,高乃依忘记了此时正值深夜,大声地嚷嚷起来,叫懒惰的仆人来为自己更换蜡烛。
  仆人没有给高乃依回应,确切点说,周遭一片死寂,高乃依抬起头,他的心脏骤然如同被抓住了那样抽紧,他还记得自己的房间边是国王的火枪手们,这些精力旺盛的小伙子们虽然有着年轻人容易入眠的特点,但因为职业的关系,也保持着相当的警醒——这点是高乃依和他们合居的第三天知道,一个粗鲁的布鲁塞尔市民也许是因为喝多了酒,竟然往这里的窗户投掷石子,他也许认为,在鸮鸟都已经熟睡的时候,就算有人被惊醒,也没法那么快地跑下来和他算账,但他错了,立刻就有两三名近似于赤露的火枪手跳了下来,手持利剑,把他戳成了一个漏斗,别说逃走,他甚至没来得及转过身去。
  也许是因为这些火枪手们都出去寻欢作乐了?高乃依这样安慰自己,但他也知道不可能,这些火枪手们固然风流多情,但他们也从未忘记自己的职守——正如在里尔,国王和他的大臣,随从与侍卫占据了一整条街道——国王居住的地方乃是查理五世(西班牙国王)在布鲁塞尔的王宫,王宫前有着一个巨大的广场,左侧是市政厅和市场,右侧是法院和教堂,现在市政厅已经被充做了军备仓库,被军队严密地把守着,从军备仓库往王宫的一路上,房屋都被征用,没有任何一个原先的居民被允许留在这里,无论他们之前多么显赫——那个被火枪手们杀死的人就是其中之一;法院与教堂也是如此,教堂里如今只有国王从法国带来的天主教教士,可以说,国王可以安然入眠,因为他身边簇拥着的全都是忠诚的臣民。
  高乃依毛骨悚然,鬼使神差一般,他突然想起了那两个随从所说的,要将圣但尼的圣像送回到仓库里——他不敢继续大喊大叫,可能只有几分钟吧,蜡烛就快完全地熄灭了,若是他伸直手臂,黯淡的光线甚至照不亮他的手指头……终于,仅有的亮光消失了,高乃依盯着门所在的地方,希望那几道缝隙里能够投出令人安心的光芒,但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的眼睛逐渐习惯了黑暗,黑暗中隐约可见门扉的轮廓,而就在此时,他听到了若有似无的金属碰撞声,老人从桌边一跃而起,手掌按在还未凝固的蜡烛上,但他甚至没有感觉到灼烫带来的痛苦,就喜悦地冲向窗户——那应该是火枪手们悬挂在腰带上的火枪、匕首与短剑相互碰撞时发出的声音,他猛地推开窗户,俯下身往下看去。
  他什么都没能看到。
  窗下是翻滚的浓雾,他从未看到过这样浓郁的雾气,简直就像是一片牛乳的海洋,除此之外,街道上的石子,门扉,柱子和窗棂,火把都消失了,整座街道都像是浮在海面上的岛屿,孤零零的没有可固定的地方,高乃依知道自己应该立刻关上窗户,回到房间里,颤抖着度过这个夜晚——如果可以,但他僵硬住了,根本无法动弹。这时候,金属碰撞的声音却变得更清晰吗,更响亮了,它从市政厅,也就是街道的末端而来。
  高乃依急促地呼吸着,他的腹部被卡在窗台上,手臂撑在百叶窗的搭扣上,这是一个很难受的姿势。
  而在他凝固的视野中,一点火光由小到大,驱散了浓雾,高乃依以为这是一个火把,后来才发现这是一枚香船,它被铸造成鸟儿的形状,展开的羽翼在空中微微颤抖,从尖尖的喙里吐出赤红色的火光,镂空的身体里迸发出如同白磷燃烧时的灼眼光亮,它摇晃着,一股檀香、没药的气味扑面而来,但如高乃依在教堂,在宗教游行的时候嗅闻到的不同,这股气味虽然甜蜜,但一点也不宜人,反而令人作呕,若是不曾随军,高乃依可能根本想不到这种奇特的杂质是什么,但现在他知道了,那是血和内脏的气味。
  在摇晃的香船后,是两个可爱的孩子,或者说,应该是可爱的孩子,他们笑嘻嘻地,有着成人臂长的香船,他们提着毫不吃力,脚步轻盈,轻盈的一点都听不到声音。
  他们身后是举着圣像和十字架的教士,要说他们的装扮,实在是古怪,说是教士,更类似于奴隶,高乃依作为一个虔诚的教徒,一个律师,当然可以轻易辨认出,他们身上的衣着,是初期的教士们最常见的装扮——在罗马皇帝统治时期,基督教士或是因为卑微的出身,又或是出于本心的谦卑,时常穿着奴隶与低等人才会穿着的黑色毛毡外衣,也就是现在黑色法衣的雏形,比起教士们的黑色法衣,这些衣服,或者说,没有领子的长袍,简陋的就如同一块没有任何装饰的布匹,就连腰带也是粗劣的牛皮或是羊皮,但那些散发着光辉的面孔,实在是比黄金和宝石都要耀眼得多了——圣像上的面孔都是失真的,但因为圣徒们总是随身携带着自己被杀,被处刑时候的刑具,想要辨认出来很简单,所以,高乃依一下子就认出来,举着那些圣像的教士正是那些神圣的殉道者们。
  这些圣徒有男有女,全都兴高采烈,神采飞扬,他们若是凡人,若是生者,这个热烈的场景倒是可以被描绘下来,可惜是他们依然保留着受苦的痕迹,在别处熠熠生辉的时候,那些翻开的皮肤,张开的伤口,缺损的骨头与内脏就显得格外惊人了。
  在这样的游行队伍中,必然有一个主祭者,高乃依几乎猜到了——是的,正是圣但尼,还有他的两个随从,他们捧着自己的脑袋,面孔上也是笑意盈盈。
  在圣但尼的身后,是一大群衣着富丽寻常不一的人,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他们都戴着一枚十字架,他们受到的伤害更是多种多样,有些是如圣但尼一样被斩首;有些则是四肢松软扭曲——看得出是被处以了车轮刑;也有浑身都是细密的小伤口的——那是被装在钉满钉子的酒桶里,从山顶滚到山脚的;有些眼珠凸出,舌头肿胀,这是被绞死的;还有口角溢血,浑身滴水的,前者是被毒死,后者是被溺死;以及,许多人都肢体不全,内脏流在外面,他们的身上遍布野兽撕咬过的痕迹,凡是读过历史的人都知道,罗马的祭司和皇帝们都很喜欢将基督徒们投入斗兽场,让野兽咬死他们。
  这样的队伍,浩浩荡荡,香船早已不见踪影,而最后的几个“人”还在拖拖拉拉地走着,而高乃依已是强弩之末,他的手臂早就麻木了,呼吸艰难,他不断地伸出舌头,试着舔去流到面颊上的汗水,另外一些被他的亚麻睡衣吸收,但最终还是有那么一两滴落了下去。
  一位女性圣徒抬起头,她容貌娇美,死去的时候可能还不到二十岁,也因为这个缘故,她受到了特别优待——她最动人的地方只有两个血肉模糊的凹陷,这种刑罚现在在西班牙依然存在。她抬起头,就看到了高乃依。
  队伍停了下来。
  “这里有个虔诚的教徒。”高乃依听到一个声音说,之后人群起了一阵骚动,圣徒们如同摩西分开的红海那样向着两侧退去,圣但尼捧着脑袋走了出来,他的声音明亮而又清晰,犹如生前,高乃依看着他向着自己举起头,圣人的手臂越伸越长,越伸越长,直到与高乃依面对面。
  说真的,如果不去看脖子以下的部分,圣人的面孔一点不可怕,虽然有点苍白,但他五官端正,目光坚定,正如人们所想象的任何一个圣人一般——只要他没有露出笑容,那不是一个信者即将得救时喜悦的笑容,也不是一个牧者在望见别人得救时欢欣的笑容,那是一种邪恶的,淫邪的,充满恶意的笑容,就像是清澈湖水下的泥沼,明亮阳光下的黑影。
  “不要留在这里,”那个头说:“您应该和我们在一起。”
  高乃依听到这群人发出了一声欢呼——欢呼声震耳欲聋,而街道上的士兵和火枪手们却还是如同死了一般,没有任何反应,高乃依一边痛苦地想着他们是不是真死了,一边被拖下了窗户——他的房间在二层,与地面的距离并不致命,但对于一个六十岁的老人来说,还是不免摔断了几根骨头,他惨声嘶叫,但那些“人”丝毫没有体恤他的意思,在朦胧中,他被强迫换上了衣服,手里也被塞进了一柄武器。
  高乃依被游行队伍裹挟着,一路向前,除了他之外,他就没有看到别的什么人,游行队伍在王宫广场上缓缓地聚拢,高乃依看到捧着头颅的圣但尼再度走上前,他和另外几个人也被推搡上前,王宫的大门无声无息地打开,应该警卫在侧的士兵不知去向,他们畅通无阻地进了王宫,在正方的建筑里,圣但尼径直向着国王所在的中庭走去,而他的随从却向着左右两翼而去,高乃依马上想起了,他在教堂里看到的,随从的头颅跟随着蒂雷纳子爵与沃邦上尉的场景,他也知道,国王信重着两个将军,因此他们在王宫里也有自己的房间。
  高乃依急得快要发疯,国王若是在诅咒中被杀,法兰西即便还有奥尔良公爵,也不免会陷入到无可挽回的混乱与衰败之中,加上,两位将军,一位功勋卓著,一位崭露头角,都是前途无量的时候,他们若是就此身死,那么法兰西不但无法夺得佛兰德尔——就算要把握住现有的领地,在只有孔代亲王与卢森堡公爵的情况下,也会变得异常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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