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鼎余烟(校对)第1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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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离脱险只有半个时辰的路程,但这一定会是最危险的半个时辰。
  “快!快!快走!”雷远向身后的队列连连挥手招呼道。
  郭竟紧走几步,当先持长刀开路,让雷远走在自己身后。
  所有人都知道,眼下已经到了能否脱身的关键时刻,他们放轻脚步,也不再交谈,准备规避可能出现的曹军斥候。随着他们的前进,脚下的地面重新变得干硬,大片的水域渐渐缩减,再度恢复成了不相连的一个个水洼。除了芦苇以外,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杂木和枯树……他们已经接近沼泽的南侧边缘了。
  在这段路程中,他们小心地依靠林木掩护,接连绕过了两处可能曹军斥候经过的区域。
  然而就在他们涉过最后一片水洼时,突然芦苇拨动,有数名曹军斥候探头探脑地从芦苇深处钻了出来。
  一人多高的芦苇秆子和丛生的杂树掩盖了双方的身形,待到迎面撞上时,双方的距离不过丈许,彼此都愣了神。
  这一路上,郭竟徒步走在队列最前方,领先处在第二位的雷远十余步。他沿途都弯腰躬身,极小心地探查各种蛛丝马迹,并且深信必然能够提前判断出曹军斥候的所在。然而,也不知这些曹军斥候此前是在休息还是什么,他们拨开芦苇出现之前,竟然一丁点的声息也无,双方就这么迎头碰上了。
  任何人都完全想不到,居然会在这么近的距离接触到曹军。这时候,不知有多少曹军在四面八方搜索着。如果这几名曹军斥候吹起号角示警,立即就是灭顶之灾!
  郭竟率先做出反应,他猛地将带鞘长刀飞掷出去。硬木所制的刀鞘砸在为首那名曹兵的面门,令那曹兵的身体晃了晃。曹兵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郭竟已经像饿虎扑食般合身扑上,两个人立即滚作一堆,直撞进后面的芦苇丛里去了。
  雷远的位置在郭竟右侧稍后,郭竟与对面为首的曹兵厮打到一处的时候,雷远锵然拔刀,大步向前疾奔。
  他先前纵骑突阵之时左腿受创,伤口只经过了简单的包扎,这时候因为动作太过猛烈,伤口又裂了开来,鲜血浸透了捆扎伤处的布条。但雷远却好似半点疼痛也没有感觉到,他的精神高度集中,径直冲向第二名曹兵。
  第二名曹兵双手分持刀盾。他的反应也是极快,立即举起手中的盾牌来迎,雷远手中长刀瞬间刺中盾牌,只听一声闷响,刀刃整个都嵌进了盾牌的裂缝中。雷远只觉虎口剧痛,已经拿不住刀柄,但他并不停步,而是继续前冲,肩膀猛撞上了盾牌。曹兵单臂的力量不敌雷远全力前冲的力道,那盾牌后扬,边缘正打在曹兵的脸上,顿时鼻骨喀嚓断裂,涕泪与鲜血交流,糊了他整脸。
  曹兵踉跄后退,雷远继续向前。他劈手夺过那曹兵的刀,随即双手握持发力,猛地向前挑刺。这一下用力极大,刀锋扎透了皮甲,从曹兵的胸腹之间捅进去,贯穿了整个身躯,又从后背透出。那曹兵仰天倒地,张嘴荷荷几声,随即不再出声,大量鲜血混合着泡沫,从他嘴里涌了出来。
  雷远略喘口气,略抬眼,便看到郭竟与那为首的曹兵也分出了胜负。两人在芦苇丛中近身厮打,彼此拳来脚去,一应兵器都没有时间抽出来使用。好在郭竟的力量很大,瞬间就占了上风,他用力按着那曹兵的发髻,将其口鼻都压进泥沼中,同时一拳接一拳地痛殴那曹兵的后脑。曹兵拼命挣扎,起初手脚疯狂摆动着,将不少芦苇噼噼啪啪地打裂,吃了几拳就四肢不动了,死了。
  然而曹兵还有三人!
  雷远眼利,看到这三人正在犹豫着步步后退,有一人身后背负着号角,他正在反手去掏!
  雷远和郭竟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刺。
  只听那负责号角的曹兵连连后退,另两名曹兵竟然返身回来阻遏。沼泽中的道路狭窄,只能容两人并行,两名敌兵肩并肩站在一处,立即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两名曹兵举起手中的长刀和短矛连连挥舞,护住身形,又虚作刺击之势威吓;能担任大军前哨的,果然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战士,个个通晓武艺,绝非寻常士卒可比。然而这种时候,闪转腾挪、周旋进退的本领哪还有用处?唯有誓死奋击,用自己的命来拼!
  雷远毫不停步,径直鼓勇前冲,曹兵挥刀当胸便砍,雷远稍侧身,那刀擦着他的肩膀落下,撕裂皮甲,带走一片血肉。雷远吃痛闷哼,随即探臂揪住了曹兵持刀的臂膊,猛力回拽,两人几乎脸贴脸地撞到一起,雷远微微弯腰,右手一刀刺入曹兵的下腹。血如泉涌。
  那曹兵双腿发软倒地。待要开口惨呼,雷远已经骑在他身上,按住他的脸,用刀柄塞进他的嘴里又碾又搅,没两下,便搅得他五官出血,顿时气绝。
  与此同时,郭竟杀死了另一名曹兵,代价是他的侧胯被短矛刺中,虽未深入,血肉模糊地甚是骇人。
  还剩一人!
  还剩下那个持号角的!
  雷远和郭竟根本没有时间多想,两人同时跃起。
  然而抬起头时,便看到那曹兵已经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号角坠地,骨碌碌地滚到一旁去了。
  原来就在雷远与郭竟并肩前冲的同时,走在他们身后不远的李贞张弓搭箭,向那手持号角的曹兵连射两箭。第一箭划过颈侧的皮肉钻到后面的草木丛里,没有射中;那曹兵待要不顾一切地吹响号角,李贞的第二箭正中他左眼,细长的箭簇从眼眶里一直扎入颅脑,登时要了他的性命。
  连串格斗都发生在瞬息之间,直到一切底定,跟在较后方的从骑们才刚刚反应过来。而雷远往回坐倒在死者的身上,看看身边的另外几名死者,越看越觉得后怕。刚才厮杀之时,他满脑子只有尽快干掉敌人的想法。现在,当紧张感从身躯中离开,他几乎透不过气,甚至双腿都有些发软,连站起的力量都没有了。
  “呼……呼……”雷远大口吸气,大口吐气,竭力稳定自己的情绪。他瞬间又想到,曹兵斥候之间依靠号角声联系,相邻的两队之间,必定以不同节奏的号角声确定彼此的位置,并通报敌情。这一队人尽数身亡之后,原本密集连接的斥候网络就会出现一个缺口,这个缺口在关注号角声的敌方首领眼中,形如众目具瞻,再清晰明显不过!
  再看周围的同伴们都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雷远只觉得焦躁,压低了声音嚷道:“看我做什么,快走啊!”
  “是!是!”同伴们慌忙答应。
  这场格斗中,郭竟连杀两人,这并不使得骑士们惊讶,彼此同僚数年,大家伙儿都知道郭竟的身手,不然,他也不会稳坐在部曲首领的位置。李贞也张弓射死一人,但众人尚未来得及多想。雷远的凶猛表现却再度惊动了所有人。
  雷远虽是雷绪次子,但自幼就因为种种原因不受雷绪的重视。纵使近来因为出谋划策而得到了几次出头的机会,可在众人心中,他始终还是那个文弱书生似的年轻人。这些跟随雷远不少时间的从骑们,也都习惯了雷远温文尔雅的面目、动脑谋划甚多而极少动手的行事风格。郭竟等人还私下议论过,都觉得雷远性格温厚,涵养也很出众,可称是值得在乱世中托身效力的人。
  谁也没有料到,就在这短短几日里,雷远不仅表现出了极度大胆和果断的一面,也能够顷刻间杀人夺命!
  或许这些流离于地方土豪手下的将士缺乏些见识,眼下还不能清楚理解到雷远突袭曹公本队的行为是多么惊世骇俗;但他们至少能够看到雷远与人搏斗的勇猛,看到他掌中刃锋边缘不断流淌的鲜血。这还是我们习惯的那位小郎君吗?究竟有多少人都瞎了眼,居然将这样的人物称为文弱?
  当从骑们疾奔向前,经过横尸于地的曹军斥候时,他们看看身上带血,杀气腾腾的雷远,都莫名地感觉到了敬畏。
  “快走!”雷远头也不抬地用力挥手。
第十八章
脱身
  郭竟返身回来,挥刀割下某匹战马的一侧鞯布,将之裁为数段长条,替雷远包扎了肩上伤口。
  雷远向郭竟点点头:“继续走!都抓紧时间!”
  一行人继续前进。
  走了几步,樊丰看看那持号角曹兵眼眶中箭的伤口,又看看身边脸色煞白的李贞,骂了句粗话,赞道:“好箭术!”
  他本人也是擅长弓矢的好手,所以判断他人的箭术水平非常准确。他用脚踩住尸体的脸面,把深深刺入脑部的长箭抽出来看了看。这是一杆自制的粗劣箭矢,箭杆很轻,箭簇是用非常薄的铁片磨制的,呈现出不规则的尖锐三角形。用这样的粗制滥造的箭矢,射出了如此精准的一箭,这本领几乎称得上是绝技了。
  “真是好箭术!”樊丰又赞了句,随手将长箭探入泥水中搅了搅,把附着在箭杆上的红色和白色人体组织甩掉。当他把长箭递还给李贞时,李贞退后一步,几乎要哭了出来。
  就在昨天,李贞还是与祖父相依为命、不晓得多少人生忧患的懵懂少年,可仅仅一天的时间里,他经历了与亲人的生离死别;经历了向数万敌人发起冲击的胆大妄为举动;又被无数敌军疯狂追捕,命悬一线……现在还杀了人!
  他的箭术是不错,可在此之前,最多也不过射死几头野狼罢了!
  骑士们陆续越过呆立的李贞,有人轻轻一拳打在李贞胸口;李贞冷不防,愣愣地退后半步,于是又有人发出了轻微的嗤笑声。所有人都知道,李贞这两箭阻止了曹军斥候吹响号角,救了大家的命。所以,他们突然间便和这少年亲近起来。
  雷远在前方听见了,回头来看,骑士们顿时鸦雀无声。
  雷远挥手令他们先走,自己返身回来,也看看那曹兵眼眶中被长箭贯透的深深伤口,叹了口气。说来也是奇怪,李孚这样的当世儒者,教导出的孙儿却精通箭术,是个难得的好手,也不知这老人究竟是怎么想的。单以这手箭术而论……雷远又叹了口气:“含章,你这一手,可比我强多啦!”
  他从樊丰手里拿过长箭,将之轻轻放回到李贞腰间的箭囊里,拍了拍李贞的肩膀:“慢慢就习惯了,没什么的。接下去你到队伍前头,就紧跟在郭竟身边。什么也不要想,发现不对,立刻就射!”
  雷远加重语气:“明白了吗?”
  “好。好。明白了!”李贞看看雷远沉静的面庞,心慌意乱地回答道。
  就在这时候,又一阵号角声由远及近地传来,那是斥候们再一次确认彼此的间距。当号角声从西面距离稍远处的另一片芦苇荡后方传来的时候,没有人紧接着响应。
  樊宏探头张望了下那只滚落在泥水中的号角,干笑道:“其实……其实我们也可以照着样子吹几声。”
  “快走!快走!”雷远不认为这时候适合去研究曹军号角的规律。
  然而随着号角声传递路线的中断,整片沼泽似乎瞬间安静了下来。顷刻之后,西面的芦苇荡中有骨哨的尖厉声音响起。尖利声直直地刺入高空,然后是南面、北面、东面,都有同样的尖利啸叫拔地而起,直入云霄。
  “那是鸣镝!”郭竟大叫。
  曹军斥候们已经确认了雷远等人的位置,这四枚射入空中的鸣镝,便是对所有人的宣告!
  “上马!上马!走!”雷远催马狂奔向前。
  他们所处的位置已经接近芦苇荡的边缘,地面渐渐凝实。战马在潮湿的地面上奔跑,马蹄掀起黑泥,而马上的骑士,就像是在黑色大海中驾舟破浪的渔人。
  樊丰率先发现有百余名曹军骑兵从侧面靠拢过来,双方只隔着一条绵延狭长的湿地。湿地越来越狭窄,曹军骑兵就越来越迫近。樊丰借着芦苇丛的掩护慢慢将弓矢持在手中,突然勒马回身,猛力射出一箭。这是专门用于马上射猎的箭矢,箭头细而长,能够深入猎物的体内,却不对皮毛造成太大的损害。这支箭迎面直入一名追骑的胸口,贯入的力量极大,直接从后背透出。那骑士翻身就倒,双手却依旧紧紧握着缰绳,于是尸身仰在马背上起伏,鲜血顺着伤口涌出来,把马匹都染红了。
  其他的曹军骑兵眼看同伴殒命,瞬间暴怒,他们发狂也似的打马追逐,连连张弓还射。曹军骑兵俱是精锐,半数都能马上驰射,于是箭如雨下。扈从们之中,郑晋体格壮大,便成了格外显眼的目标,瞬间臀股左右各中了一箭,血流不止。樊丰本人肩膀和肋侧都被箭矢划破,所幸没有重伤。另外,还有数人受伤,陶威的战马左肩中箭,那马匹受惊,跑的倒是愈发快了。
  李贞试图在马上瞄准,但他所长的并非骑射,瞄了半天,只射出两箭,都没有中的,反而带慢了马匹的速度,险些落到最后,成为曹军集中射击的靶子。樊丰策马从他身边奔过,一鞭抽在他的马股:“快走!快走!”
  好在两队人同向奔走了没多久,那湿地陡然又变得宽阔。曹军骑兵不得不急勒马向另一个方向绕行,两队人距离渐远,很快就彼此看不见了。“跟我来,往左!”雷远大声呼喝着,带人跑过一个稀疏布有灌树的小坡,险之又险地再度甩开两队骑兵。
  归根到底,曹军对于地形是不够熟悉的,他们再怎么布设罗网,总会有难以周全的缝隙。虽然号角声再度此起彼伏地吹起了,更远处的曹军骑兵得到召唤,不断赶来参与追捕。但这里离山区太近了,在曹军骑兵赶到之前,雷远等人已经扎进了林木茂密的山林中。
  这片山林的地势起初并不突兀,但骑队飞快深入,速度几乎不比平地稍慢。片刻之间,沿途便有幽邃嵯峨之岩崖、萦纡回复之溪峡;到这时候,若非如雷远等人这般精熟地理,断不可能在其中控缰奔走。何况众人还尽挑着险峻道路猛冲,一路行来,即便他们自己,身上也多了好些被树枝或巉岩划破的伤处。
  紧随在他们身后,几队曹军斥候恼怒地追入林中,很快就发现根本找不到合适的道路,只能灰头土脸地退出来。随即越来越多的兵马聚集在此,徒然怒火冲头,却只能眼看着这支胆敢挑衅曹公的、胆大包天的小小骑队越走越远;眼看着他们的身影在山崖和莽林之间若隐若现,快要看不见了。
  经过了兜转曲折的山路,一行人到达某处耸立的岩崖边。这里与离开不久的沼泽边缘直线距离并不太远,但已绝无被曹军追上之虞。雷远便在这里勒住马,眺望着下方视线可及之处的曹军。
  在那里,一队甲胄鲜明的骑兵簇拥着一面高大将旗疾驰而来,直抵各路军马之前。将旗之下,一名年约四旬、方面阔口的中年将领单手控缰,向雷远所在的方向眺望了两眼,虽然眼睁睁地看着小小蟊贼全身而退,但他的面色冷硬如铁,并无丝毫变化。当他拨马回身的时候,眼前的所有将士都下意识地肃然挺身,千百套甲胄的叶片由于这个动作同时撞击,发出轰然闷响。
  这将领似乎对将士们说了什么。话语声并不洪亮,很快飘散在空中,雷远听不清楚。他便静静地看着曹军在那员将领的旗帜下聚集起来,又渐渐分散,各自归入到依旧行军中的庞大队列中去。
  当最后一支曹军追兵离开后,雷远慢慢地放松下来。他感觉到,自己的额头和背脊上,冷汗犹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回想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雷远不敢相信那都是真的。
  “疯了,我大概是疯了。”他轻声嘟囔着,但依旧保持着凝视远方的姿态,并不稍动。
  待到山风将雷远额头的汗水吹干,他才回过头,眼神自左至右,扫视过一字排开在他身后的从骑们。
  “此举纯出于激愤,太过鲁莽了,可一不可再。”他压抑住心中的复杂情绪,尽量轻松地笑了起来:“好在各位性命无忧,总算没有被我坑害。”
  见到雷远轻松的笑容,从骑们才终于确认自己已经脱险。他们的神经紧张至极限以后,终于得到了放松,终于能够去回顾一行人穿透重重防线,直抵曹军本阵,随后又安全脱身的经历;这其中的每一个选择、每一个行动,都让他们感觉到不可思议;仿佛在至高的苍穹之上,有位神灵用他无可言说的力量安排了这一切;又仿佛他们所经历的一幕幕场景,都是某种早已安排好的奇迹,而他们只是恰逢其会在奇迹中出现而已。
  此时此刻,引领着所有人、主导了这场奇迹的年轻人,就这样单手提着马鞭,意态自如地勒马立在众人眼前。他是众人原本熟悉,又突然间不那么熟悉的雷小郎君。就好像某种深藏的特殊之物终于被激活了那样,在他举手投足之间,再也感觉不到文弱,取而代之的,是钢铁一样的强大意志。某种强烈的敬畏感突然从他们的内心深处涌出,随着澎湃的血压贯穿了他们的全身,让他们情不自禁地为之颤悚。
  郭竟甩镫下马,单膝跪地,向雷远深深地俯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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