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鼎余烟(校对)第1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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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余二十二名骑士跟随着郭竟,一同拜伏下去。
第十九章
隔绝
  三天以后。
  灊山大营。
  二十余名持刀负弓的男子牵马而行。这些人个个满面风尘,好些人带着伤,衣服和甲胄上除了脏污,还凝结着一块块黑红色的斑迹,那是他们自己或者敌人的鲜血凝固后的颜色。很显然,他们都经历了长时间的跋涉和连番战斗,虽然此刻已经远离战场,但行动之间,仍挟带着一股森然气息,让道路两旁的百姓纷纷退后,试图离他们远些。
  这正是雷远和他的从骑们。他们进入山区以后,沿着某几处隐秘的河谷通道日夜兼程地疾驰而来。计算脚程,应当比曹军前队斥候们还稍许快些。
  之所以行动如此迅速,是因为雷远的不断催促。既然曹公发动大军东进,则形势将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江淮豪右们所承受的压力,必然会十倍于前。在这个生死存亡的时刻,雷远希望自己能够参与其中。无论能发挥多少作用,哪怕只有一点也好。
  “让一让!让一让!”队列前方的从骑们不耐烦地吆喝了几声,将雷远从沉思中惊醒。
  近几日里,陆续有各处百姓携家带口逃难来到灊山大营里,然后又被组织起来,一批一批地送往深山。城寨比往日热闹许多,许多营垒都被用来安置举族来投的士民。雷远等人一路行来,甚至见到步道两边,也熙熙攘攘地挤着人和板车,还有各种牲畜局促其间。或许流民们惊恐害怕的情绪也影响到了大营中的部曲们,雷远只觉整个大营都弥漫着惊忙混乱的气氛。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毕竟雷绪、陈兰、梅乾等人本身只是一方豪霸,指挥部属们靠的是个人威望和长时间积累起来的各种习惯做法。真正能够令行禁止的核心力量,大部分又都派遣出外了。
  一行人只好捡着通畅的道路走,从大路转到小路,又从小路转回大路,花了比平日多一倍的时间,才来到雷绪所驻的府邸旁边。这座府邸位于大营的核心区域,名为府邸,实则是雷氏宗族数十年来不断修筑完善的军事堡垒。堡垒占据了某处台地之半,一面临崖,两面临坡,独有西南面留出平坦的空地;这一面设有高大的外墙。外墙不用夯筑,而是条石砌成,每隔一段距离,都有角楼马面等防御设施;墙外更有山溪为阻隔。
  此时府邸外的空地上,也聚集了数百名流民。他们有的用树枝和篷布搭起帐幕暂时栖身,大部分人挤靠在树木、板车、女墙等一切能作为屏障的东西后面,蜷缩着身体,抵御着黄昏时渐渐凛冽的寒风。雷远等人走近时,流民们看见他们的武器和坐骑,小声骚动了一阵,慢慢地避让出道路来。
  雷远本不介意绕行,既然流民们让开了路,他也不必客气,于是快步走过。当他们大步行进时,流民们纷纷低头,不敢正视;唯有一个小孩子胆大,从人群里窜出来,直冲到队列中间,伸手去抚摸战马。人群里有个女人尖利地大叫,孩子只做不闻。
  这孩子又瘦又小,浑身脏污,只用草绳裹着几片黑臭的布片遮挡,再加上头发蓬乱,看上去不像是人,倒像是小猴子或小狗之类的动物。几匹战马暴躁地打着响鼻,四蹄乱踏,想要离这怪物远些。
  雷远返身紧走几步,一手抄起这孩子,将之放回到路边簇拥的人群中,自有人按住孩子,将之交给先前叫嚷的妇人。妇人手足并用地扑上来,猛抱住孩子连连轻吻,还撕开衣襟,露出干瘪的胸乳往孩子嘴里塞。
  “阿母!阿母!”孩子挣扎着,大哭起来。妇人却咯咯笑着,抱得越发紧了。
  雷远觉得这妇人有几分疯癫,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有人答道:“这妇人的孩子病死了,于是在路上捡了个娃儿来养……”
  答话之人好像是个领头的,但与他人一般的蓬头垢面,稍微靠近些,还能闻到极古怪的酸臭气味,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遭了什么样的难。
  雷远默然。他没有去问这孩子的亲生父母现在何处,在这个尸骸堆积于路边沟中的世道,阖家、乃至阖族的死亡是最正常不过的状况。普通百姓们没有能力在乱世自保,难免会因为各种原因死去。如这孩子这般苟活,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曾经很熟悉的话: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满本上都写着两个字“吃人”!
  这时在外墙角楼上眺望的部曲们见到了雷远,连忙下去通报,不多时,一处角楼下的侧门打开,穿一身灰袍的监门小跑出来招呼:“小郎君回来了!”
  这监门是雷氏宗族的旁支,虽在五服以外,也算是自家亲戚,雷远一向都对之很客气。他微笑着点了点头道:“出去办事,遇着点情况,急着回来禀报。”
  监门把两扇侧门推开,引着众人牵马入内,又关上门。这时才压低了声音问道:“是曹军从西面来的事?”
  如此重要的军情,已经人尽皆知了吗?雷远愣了愣,旋即想到,必是王延回来急报的消息,被不知哪个多嘴的家伙传开了。他只能含糊应付几句,反问道:“宗主此时可在?”
  对于雷氏宗族中人来说,雷绪的身份并非将军,而是整个宗族的首领。这个身份的权威性基于宗法血缘,远比自称的某个草头将军职务重要的多。
  监门正唤着几个僮仆将众人的战马牵到马厩喂养,不经意地回道:“宗主倒是在的,只是这时候未必有空呢……咳咳,这些厮杀打仗的事,有小将军在就可以了,您又何必这么辛苦?”
  雷远不禁苦笑。他不再是当初的文质青年了,也已经靠他的表现折服了身边的从骑们,但监门的无心之语让他意识到太多的人依旧轻视自己,在他们看来,自己就不该参与到军事行动之中。
  他不再与监门多说,领着部下们穿门过户,往议事大厅方向去。
  雷远的兄长雷脩性格豪爽,习惯了驰马直抵大堂之前;而雷远要低调谨慎的多,沿着侧面的甬道步行前往。这处堡垒是江淮豪右们事务运转的中枢之地,负责各项工作的管事们都沿着甬道往来。雷远走在甬道上,不时碰见有人从甬道侧面的某处门户出来,或者往某处门户里去,这些管事们大都认识雷远的,是以一路上常常要放缓脚步,交谈几句。
  地方上的豪强势力,大抵崛起于近年来乡里间的聚众兼并,殊无传承可言,因此其成员往往少文学而尚粗豪。这些管事们,许多都和那监门一样,素来看轻文质彬彬的雷远。但雷远待人温和有礼,因而谁也不会讨厌他;何况他毕竟是宗主次子,就算不似兄长那般受到尊崇,管事们当面的礼仪都很客气。
  有的人见他一身戎服,形象又有些狼狈,免不了惊问缘由,关怀几句。而雷远只说:“路上撞见曹兵,厮杀了几场。”
  将要经过通向议事大堂的最后一道门户时,却见到了邓铜。
  此前雷脩率部截击张喜,实际领兵的便是邓铜与丁立等几名有力的曲长。后来雷脩与雷远兄弟二人轻骑返回,由邓铜领兵在后,可见他实是得到雷绪、雷脩父子信赖的重要部下。
  “小郎君请回吧。将军军务繁忙,此刻应是无暇见你。”邓铜似笑非笑地道。
  雷远也向邓铜笑了笑:“我有军情禀报。”
  他踏上一级台阶,待要迈步跨过门槛,却不料邓铜伸开手臂,将门户整个拦住。再看邓铜身后,还有几个部曲宾客之流的披甲汉子虎视眈眈地看着。雷远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想要硬闯,这些人便要扑上来扳头压颈了。
  此等行为,岂止以下犯上?简直近乎羞辱。随在雷远身后的从骑们无不大怒,郭竟更握紧双拳大步上前。
  邓铜面色微微一变。他素知雷远手下的亲卫中,颇有几名勇力非凡之士,为首的这郭姓汉子更不好惹。这些亲卫忠心护主,真要是双方冲突起来,恐怕引发宗主不快,谁也捞不着好。
  然而雷远略抬手作势,亲卫们立时止住躁动。
  雷远知道,庐江雷氏从来就不是讲究什么亲亲尊尊的儒学门第,想要掌控这样一个武风极盛的地方豪强宗族,靠的是声望、实力还有凶残。往前推十年,时任家主雷薄病死以后,雷绪的继任便伴随着血雨腥风。此时随着雷绪的身体渐渐不豫,在许多人眼里,雷脩随时可能接任庐江雷氏的下一任宗主,进而成为江淮豪右们的共同首领。雷脩的勇猛善战也完美符合人们的期待。雷脩以外,唯一可能的变故就是自己了。哪怕雷远在过去的许多年里都老老实实地韬光养晦,可是数日前的军议上试图参与军事的行为,还是剧烈地刺激到了某些人。
第二十章
回家
  如果是那些真正的世家,想来很少会出现这样的场景。因为在儒学世家之中,用来维持家族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礼法规范,每个人的行为都有约束,至少表面上必须如此。地方豪强与世家的区别就在这里,豪强们依仗的,是豢养的奴客部曲、游侠剑客之属;他们用来解决问题的方法,通常都是非法的暴力手段。而如同庐江雷氏这样的豪武家族,他们的距离占山为王的贼寇也只差毫厘了,因此行事更没有顾忌可言,甚至在处理家族内部矛盾的时候,也有人会赤裸裸地使用种种强硬手段。
  过去相当长的时间里,雷远都有意识地规避矛盾,不希望自己成为某种强硬手段的目标,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是也。此时此刻,邓铜的凶狠表情,只让雷远觉得可悲可笑。此等人徒然仗着几分勇猛立足于世,却因为长期身处闭塞的环境,所以没有获得信息的渠道,更没有见识。但他自己却又并无自知之明,不知道自己的所行所为都全无意义,雷远想要应对,简直易如反掌。
  雷远看看邓铜,慢慢地道:“我的兄长性格豪迈磊落,断不会指使你如此行为。邓曲长,你何必自作主张,来插手庐江雷氏的家事?”
  邓铜嘿嘿冷笑几声:“小郎君,你不要想诳我。我只说宗主军务繁忙,可没有别的意思。”
  雷远退了半步,再看看邓铜。他转身向部属们道:“我们走吧。”
  邓铜没有料到雷远竟如此干脆,一时反而愣住了。
  郭竟怒视着邓铜,咬牙道:“小郎君,我们……”
  雷远拍拍他的肩膀:“不必在意,走吧。”
  一行人立刻转身,绝不停留。
  这一来,邓铜反倒惶然。
  小郎君你别走啊!他在心中大叫,我只是放两句狠话,你怎么真走了?还有你那些部下们,搞得这么令行禁止作甚?好歹和我争执两句,我自然就放小郎君去见宗主啊……你这么一走,宗主如果怪罪下来怎么办?现下是什么时候?是曹军大军压境、淮南豪强危如累卵的时候,所有人都应该以大局为重,不要随便动气啊!
  想到这里,邓铜自己都觉得尴尬,几次想要叫唤雷远,却又实在开不了口。这胖大汉子怔怔呆立在门边,一时间只觉得大事不妙,转身看看身后的部下们,这几个家伙也都慌乱了。他犹豫着从门里迈出来几步,又见左近几个管事们看自己的眼神都有些不对。
  雷远说走就走,他是真的懒得理会这个蠢人。邓铜所看重的东西,不过是个乡下土豪的家主位置,雷远并不在乎,也根本不想和自己的兄长为此争执;而雷远想要的,只怕不在邓铜的视野范围之内。因此虽然郭竟等扈从愤愤不平,他却心平气和,想到可以回自家院落休息,脚步还更轻快了几分。
  坞堡的规模甚是广阔,屋宇重重叠叠,足可容纳上千人众。其中靠南侧的前院形制规整,而靠北侧的部分是数十年来陆陆续续根据需要增筑的,道路狭窄斗折,院落分布也零散无序。雷远所居住的地方,就在其中。
  这个院落不大,前后两进,屋宇门墙的形制粗放,但都很牢固,一如府邸中的其他建筑。前院比较宽大,东西两边各有排长屋,是郭竟等人平日起居的场所,院落的地面夯得很实在,还用兵器架子围出了方形的区域用来练武。这时王延从东面的长屋出来,见到雷远等人返回,先是一喜,待到发现众人身上多有带伤的,又继之以一惊。他连忙让婢女寻医者来,自己则提了个木桶往井边打水,预备用来冲洗伤处。
  雷远自往后院去。后院的正房本来由雷远之母居住,母亲亡故后,雷远没有使用那间房,任其空着。他自己居住在东侧的堂屋;西侧偏房除了堆放些什物外,还供男女两个仆人居住。
  男仆是个年纪很大的老人,耳朵半聋,腿也瘸了。婢女则是出门去找医者的那位。两人原是跟随雷远之母的众多仆役之一。后来仆役陆续散去,只有他们留了下来。雷远平时并无须服侍,只要他们做些洒扫庭院的杂事。
  那些散去的人倒不是有意背主。雷远的母亲病逝时,雷远年纪尚小,雷绪虽然将他安置在别院,然而毕竟是庐江郡有数的大姓豪族,基本用度是断然不缺的;每逢年节也有额外贴补赏赐,并无苛待。只是雷远成年以后,长年在周边郡县游历,又陆续招募来直属的部曲,各种费用开支不小,于是征得了那些奴婢的同意,将他们尽数发卖掉了,得到的资财都用来维持自己这支二十余人的扈从队伍。
  是以,这处宅院既是雷远幼年时温暖的家,又是他青少年时意图振作的小小阵地。回到这里,雷远感到真正的放松,哪怕外界凛冽狂风将至,至少这个时候,他是自在的、放松的。
  老仆的听力不行,完全听不见前院的声响,直到雷远迈步进了后院,他才发现,立刻从偏房里小步跑出来,满是皱纹的脸冲着雷远呵呵直笑。
  王延提着木桶跟进后院,大声道:“老儿,你在眼前晃来晃去作甚?没看见小郎君受伤了吗?快去取伤药和洁净的布来!”
  老仆连忙一瘸一拐地转身,往偏房去取。
  王延是久经沙场的老手了,略一看,便知雷远肩、腿各处都有伤势,而且没有得到很好的处理。于是他连忙伸手来搀扶雷远,一边说道:“小郎君遇到什么情况了?竟然如此狼狈?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小郎君身边纵有随从,也不该轻易与人厮杀,毕竟刀兵无眼,战场的情形又千变万化,谁能说得清楚?总是小心持重些为好……这情形落在宗主眼里,少不得责骂我等护持不利。唉,其实宗主身边最近一直有名医随侍,如果让他们来处理伤处,会更加妥当……”
  王延是坚毅的战士,也是容易絮叨的中年人,或许因为见到雷远受伤,所以心中焦虑,一开口就说个不停。
  雷远已经习惯了王延的话多,他也不忙着应答,先往榻上坐下。直到听说起宗主如何如何,宗主身边的名医如何如何,才打断王延的话语:“我还未曾向父亲禀报,直接回来的。”
  “什么?”王延吃了一惊,他回头去看老仆尚未过来,连忙压低嗓音道:“小郎君,此番你是受命出外,若不及时回复,只怕会落人口实。”他略向前半步,靠近雷远,正色道:“最好现在就找宗主复命,一身风尘未去,正好显得于路艰辛。”
  这是王延的老练之处,却让雷远忍不住笑了起来。
  雷远慢慢躺倒在榻上,望着屋顶的梁木。室外传来搬动什物的声音,恐怕老仆糊涂,不知将伤药藏到哪里去了,正在翻箱倒柜地找。他懒得提起被邓铜阻碍之事,只是慢慢问道:“延叔,曹军有大量援军自西方来的消息,你已经通报给我父亲了吧?”
  “是,三天前即已报知。宗主立即就增派了多支探马前出侦查;另外,还遣人通知了在前方与曹军对峙的小将军,令他尽快退回,不要多做耽搁。”王延想了想,又道:“这几日里,附从百姓们的撤离也在抓紧进行,前后已经走了两批;我听说,各位首领都会在第三批进山,再之后,便是小将军带领的断后人马了。”
  雷远点了点头,能做的本来不过这些而已,既然都做了,那就很好。突然有股强烈的疲倦感涌了上来,就像猛烈的浪潮冲击着他的头脑,他强打精神道:“你回去以后,我抵近探了探曹军的情况,还迫近了曹军统帅的麾盖,射了几箭。”
  “什么?这……这可真是大胆之举……”王延吃了一惊,摇了摇头将要说几句,又想起自己为人下属,终究不该指责雷远,于是转而问道:“却不知曹军如何?”
  “曹军兵力大约在五万以上,戎马如云,戈甲耀日,乃是训练有素的经制之师,军威不可逼视。统兵的将帅仪仗华丽,很有可能是曹公本人。”耳旁听得王延明显地倒抽了一口冷气,雷远又道:“曹公此来,势如巨石压卵,沿途必然耀武扬威,大事宣扬。其情形如何,我方的侦骑应当很快就有回报,因此,我本不必特意向家父禀报什么。”
  “小郎君……”王延想要说些什么。
  雷远不理会他,接着道:“我回来的消息,自会有人禀报上去。家父如果想要见我,也自会派人来召。你不必着急。”
  王延约莫知道雷远的想法,那牵涉到父子家事,外人已经不便再说。恰好此时外院一阵人声,是婢女带着医者回来了,王延推门出去,引了医师来到内院。再看雷远时,他已经陷入了深深的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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