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鼎余烟(校对)第14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14/733


第二十一章
召见
  当晚戌时前后,雷远才醒过来。
  室内一灯如豆,月光透过屋檐旁的树木和窗棂,在山墙上投下斑驳的黑影。
  他感觉到自己的伤处都已上了药,重新包扎过,身上也换了洁净衣物。只是睡着的时候出了一身汗,头发粘在额头,和汗渍混在一处,背后也湿漉漉的令人不适。他挺身站起,发现强烈的虚弱感似乎已经消失了,便推门出外,到前院去取水来洗脸擦身。
  前院里很是热闹。院落一侧有火塘、有灶,从骑们便聚在那里吃喝着,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刚过去不久的惊险事迹,其中嗓门最大的是樊宏樊丰兄弟二人。王延和王北被雷远提前遣回报信,未能参与这一壮举,不由捶胸顿足。彼此吹嘘了一阵子,突然有人提起孙慈,于是所有人瞬间安静下来。军情紧急,有些事情实在是没法照顾到,所以孙慈的尸体被草草掩埋在某个山坡;想到眼下曹军将至,大家都明白,今后只怕是没有机会去拜祭了。
  这一安静,雷远的脚步声就显得清晰。众人连忙起身行礼,雷远挥手示意他们自便,自己端着盆子到井边打水。
  距离水井不远处,李贞用柴禾搭了个架子,正手持刀子,给一条倒挂在架子上的死狗剥皮。这条狗是他在回程路上射中的猎物,他从两条后腿的位置开始,把棕色的皮毛往下撸,露出白色的脂肪、筋腱和红色的肌肉。随着他的动作,躯干上有血水淌下来,很快渗入到地里去了。李贞闷着头处理猎物,甚至根本没有注意到雷远站在身旁。
  雷远并不介意。李孚说的不错,他的孙儿真的是个好猎手。这少年人过去几天经历了太多了,做些自己习惯的事,再准备点自己喜欢的吃食,或许是他自我安抚的方式。虽然他处理猎物的地方距离井水太近了点;雷远有点担心血污了井水。转头想想,众人撤离大营就在指日,还计较这个作甚。另外……
  “含章,这条狗如此肥硕,只怕是吃多了腐肉。”雷远终于忍不住提醒。
  李贞愣了愣,才明白雷远所说的腐肉指的是什么。他瞬间想到了旷野中无数人去屋空的村落,那里经常可以闻到腐尸的臭气,是野狗乐于出没的场所,李贞本人都经常看到许多野狗撕咬着,彼此争抢从尸体中拖出来的、血腥腐烂的内脏。只是这个半桩孩子有点懵懂,以前从没往这个方向去想。
  李贞的兴冲冲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他嫌恶地把刀子扔了,走到院落的一角坐下生闷气。
  雷远笑了笑,自顾自地小心避过伤处,把井水泼洒在脸上和身上,冰凉的水让雷远觉得精神一振,他觉得自己有些饿了,于是披上衣服,先往灶台上的大锅里勺了碗热水喝,然后问道:“有什么吃的?”
  “有!有!”从骑们连声答应。他们纷纷起身,在火塘边让出一块空地;有人把一个半埋在火塘边的釜子提起,掀开盖子,里面立刻传来肉食的香气。
  一名叫傅恩的从骑原本正在火塘后面烹饪,这时候跑了出来,殷勤地替他支起一座小小的木制胡床。待到雷远坐定,宋景又颠颠地从厢房里搬出个案几,放在雷远面前。
  这样子的侍奉,怎么看怎么别扭。雷远知道亲卫们想以此表达他们的钦敬,但这帮粗人突然小心小意地伺候,让人感觉着实古怪。雷远抬起脚,作势去踢宋景:“你们休要如此作态!”
  宋景咧着嘴笑起来,他有点夸张地侧身躲避,结果差点撞上端着釜子的王延。
  “让开让开,小心点!”王延喝骂着,把釜子放在案几中央。
  “适才听他们吹嘘,才知道小郎君竟然如此……如此……”王延有些激动,以至于一时词穷,索性只道:“一路辛苦了,吃些好的罢!”
  李贞忽然窜了过来,看看釜子,露出垂涎欲滴的表情。王延笑着把这半桩孩子推开。
  釜子里满满盛着豆粥,放了几块刚烤热的肉脯,表面撒了咸豉调味。庐江雷氏是地方土豪,不是钟鸣鼎食的高门,族中子弟自奉并不奢侈,这几年来更是颇有些窘迫;对雷远来说,肉脯和咸豉都是很少见到的好东西,也不知这帮扈从是从哪里搞来的。
  正当雷远食指大动,院门突然被敲响了。
  王延去应门,很快又返回院里,对雷远说:“将军派人来召小郎君,请小郎君现在就去一趟。”
  “来人可说明有什么事吗?”雷远看着釜子里的食物,头都不抬。
  王延垂首道:“不曾说起。”
  雷远不悦地道:“既不曾说,那就没有急事。且容我吃些东西再走。”
  王延连忙道:“小郎君,眼下是敌军压境的时候,将军既然有召,必有要事。咱们总还是要以大局为重,不能……”
  “好了,好了,我都明白。”雷远打断了王延的话语。他皱着眉头站起来,却迟迟不动。
  一众扈从都面面相觑,不敢发声。过了好一会儿,却见雷远慢慢地整理好发髻、袍服,随即向外走去。
  王延看着他推门出去,想要追上去再说几句,却被郭竟喝止住。
  郭竟站在火塘边,双手抱胸而立,看着雷远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这是父子间的事情,你何必多说?小郎君自有主意。”他沉声道。
  王延默然片刻,低声嘟囔了几句。不知从何时起,小郎君渐渐的变了,虽然对他依旧尊重,但王延明白,小郎君的性格愈来愈独断果决,他已不再依赖任何人了。对此,这位老军人的心中有几分欣慰,也隐约有些失落。
  雷远步出院落以外,见一名形容剽悍的劲装武士正在等候。雷远认得,这人是谢沐,他跟随父亲多年,是忠心不二的亲卫首领。
  雷远向他拱手示意,跟着他往府邸中央赶去,走了没多远,他听到后面急促的脚步声响,原来是樊宏樊丰兄弟俩赶来,默默随侍在后。雷远向他们笑了笑,继续向前。
  天色已经昏暗了,谢沐举着松明火把在前,用影影绰绰的火光照亮道路。道路左右的很多宅院里都传来收拾东西的声音,大不同于往日的宁静;还有一些宅院则黑沉沉的,已经人去院空了,想来院落中的住户已经跟着前队进入了深山。
  夜间的寒气透过袍服,让雷远的头脑清醒了许多。雷远细细想了下,加上之前在议事大厅那次,他今年也只见过父亲五回。他并不觉得父亲会厌恶自己,但父子之间的感情疏远、彼此缺乏信任乃是事实。这与母亲早逝有关,其中或许有许多上一辈人的恩怨纠缠,可能还牵扯到江淮间政治势力和土豪家族的权力斗争。只是这一切都已时过境迁,无从说起。雷远觉得,既然身边既然没有眼睛蒙着黑布、名叫五竹的神奇剑客随行,纠结这些就没有意义了;值此危急关头,意图有为之士不能被情绪所控制。
  当下重要的,是尽快搞清楚两件事:一者,曹公的大军既然到来,寿春与合肥两地的曹军必定会与之协同;那么,两方兵马会怎样配合协调,对局势会造成怎样的影响?如果想得更远些,甚至坐镇青徐二州的威虏将军臧霸也会有所行动,不得不做些预防;二者,局势既然丕变,原有的策略也必须相应调整,徒附民众撤退的速度必须加快,顶在六县前线的雷脩所部原本是虚张声势以拖延曹军的,然而曹军既已大集,兵力就数倍于前,虚张声势哪还会有作用?这支部队最好尽快撤离,不要自陷死地。
  想到这里,雷远又有几分无奈。他毕竟不是实际领兵的将帅,甚至没有资格参与军议,对局势的分析总有隔靴搔痒之感。或许,过一会儿能从父亲这里,得到更多的信息?
  当他穿过几道门户,掀起帘子,见到在昏黄光影中半躺半坐着的雷绪时,觉得雷绪比几天前更加衰迈。只见雷绪的面庞似乎又瘦了些;脸色倒是比之前精神些,但眼珠子里遍布血丝,像是要凸出眼眶以外;一个火盆就安放在榻边,爆起的火星有时候洒落在他的袍角,这个距离足以让常人感觉灼热难忍,雷绪却毫无所觉的样子。曾经身经百战,辗转荆州、扬州和豫州无数沙场,与兄长雷薄并为强豪大将的那个勇猛汉子,已经不可避免地向生命的尽头走去了。
  这种场景,使雷远感受到自己内心深处难以遏制的悲悯。不管怎么说,这个人毕竟是自己此世的父亲,他已经被疾病折磨到了这个程度,还依旧竭力担负着江淮之间数万人的生死存亡。作为人子,或许应该想想为他做些什么。
  他情不自禁地紧走几步,低声道:“父亲,孩儿来了。”
  雷绪看见自己的次子站在面前,想要说话,却剧烈喘息起来。像是风箱鼓动般的声音从他的肺腑中传出来,伴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弥漫到空气中。一名婢女双手捧着个铜盆,跪在雷绪身边;雷绪又喘了一阵,往铜盆里猛吐出一大口浓痰,才慢慢地道:“你回来半天了,也不曾想到要复命吗?非得我派人相请?”
  雷远微微躬身,垂首不答。
  而雷绪发出了无声的嗤笑,他举手指了指房间一角,让雷远去看。
第二十二章
老病
  房间本身并不大,因为雷绪病重畏寒的关系,四面还重重叠叠地架着许多帷幕,使得空间更加局促。几处烛台和火盆发出的光亮被帷幕层层遮掩着,化作明灭的光晕,扰乱了雷远的视线。使得他瞪大了眼睛,才发现在房间的阴暗角落里,居然还跪了个人。
  这人鼻青脸肿,似乎是刚刚遭到了殴打,衣衫也多处破损,那明显是被鞭挞的痕迹。见雷远来看,他猛地俯首下去,还竭力把庞大的身躯蜷缩起来,显得有些滑稽。雷远立即认出他来了,这不是邓铜么?
  在一瞬间,雷远心中浮现出对榻上那重病之人的敬畏。纵使不能与那些征战天下的英雄相比,雷绪依旧是能够在这乱世中盘踞一方、屹立数十年不倒的豪霸,哪里会是简单人物呢?虽然他已经老病不堪,不复当年的雄武气概,但在这灊山大营中,没人能够欺瞒他,也没有人能够对抗他的权威。他已经用最暴烈的手段证明了这一点。
  “看见了?”雷绪问道。
  “是。”
  “说说看,你想怎么处置他。”雷绪喘着气,慢慢地道。
  雷远扭头看看邓铜,沉吟不语。在雷远平静的注视下,这条大汉的脸上神情变幻,交替浮现着尴尬,恼怒和不甘,最后渐渐露出绝望的神色……雷远真不知道这粗猛汉子也会有神情如此鲜明灵动的时候。但邓铜始终跪伏在角落处,不敢稍动,甚至也不敢开口求恳。
  “不过是场误会罢了,邓曲长也是一片好意。哪里谈得到处置?”雷远回过头来,徐徐道。
  雷绪伸手拍打着床榻的侧沿,似乎在冷笑,喉咙中却只冒出仿佛风箱抽吸般粗噶而嘶哑的风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他喃喃地道:“好吧……好吧!”
  雷远默不作声。
  “邓铜!”雷绪扬声喝道。
  “在!”邓铜膝行向前,咚咚连声地磕了几个响头。
  “既然是场误会,你去吧!去吧!”
  “谢过将军!谢过小郎君!”邓铜欣喜若狂地应了。他不敢起身,就这么弯腰弓背地倒退,从帷幕的下方直接穿过去,似乎推开房门的时候,还差点被门槛绊倒了。
  沉重的脚步声咚咚远去,雷绪向他的次子点了点头:“邓铜是个蠢货,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而他在领兵作战方面比他人要强些;你能够不与他计较,我很欣慰。”
  这突如其来的夸赞,让雷远有些不习惯。他摇头道:“这是小事。”
  雷绪略微皱了皱眉头。他与自己的次子虽不亲近,但不代表缺乏了解。与外界所知的不同,雷绪知道雷远是胸有丘壑的人,只是父子之间说不清楚的种种牵扯,让儿子从不在父亲的面前轻易表达感情。
  “两天前,我方派出的侦骑与曹军零散小队冲突,虽然折损数人,却抓了个活口回来。据那活口交代,说三天前有一支小队骑兵冲击曹公本队,并且箭射了曹公伞盖,曹公因此不悦,勒令全军不得急躁,须得谨慎小心、缓缓行军……”雷绪凝视着雷远:“三天前,身在彼处的,除了你也没有别人了。这事是你做的么?”
  “是。”
  雷绪喟叹一声:“太危险了。”
  “当时情势所迫,若不如此,只怕难以脱身。”雷远摇了摇头。
  “不管怎么说,这是大功。此举给我们争取了调动兵力的反应时间,使我们的应对从容许多。邓铜说的没错,你回来的时候,我确实正在召集诸将军议,一直安排到此刻方始消停……我这个做父亲的竟从来不晓得,自家孩儿会有如此勇猛大胆的时候,哈哈。”雷绪沉思了半晌,忽然轻笑了起来。
  这笑声似乎让房间里的气氛变得松弛了一点,两人这次接触,似乎不像过去的许多次那样引起不快。但这种较和缓的气氛反而让雷远有些不适应,他微微俯首,避开雷绪的视线。
  “辛彬适才劝过我。”雷绪继续道:“他说,无论雷氏宗族以后是投靠吴侯、还是刘豫州,总是在他人羽翼之下寻饭吃,终究不能像现在这样独行其是。这样的话,你们兄弟几人如果都有成就,也好互相帮扶。我觉得辛先生说得有点道理。另外,你也放纵得够久了,这些日子踏实做些事情吧,让我看看以后怎么安排你……明天辛彬会来寻你,你听他的。”
  “好。”雷远点了点头,简单地回答了一个字。
  雷绪凝视着自己的次子,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愉悦的表情,却始终没有看到任何东西。如果是从前的雷远,或许会因为雷绪所说的话而欣喜,但现在,雷远相信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力量来争取,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因为父子关系而患得患失的少年了。
  雷远冷淡的回应是雷绪没料到的,他想了想,决定再对雷远多交待几句;然而一口浓痰突然涌到喉咙口,令他十分难受,于是他猛地清了清嗓子,大声咳吐起来。婢女上前几步,用一块沾了热水的软布,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着胡须,擦着擦着,雷绪发出舒适的叹息声,他的脑袋慢慢地垂下来,似乎有些瞌睡了。
  那婢女有点不知所措,冲着雷远歉意地笑笑。
  雷远微微颔首,站立静候。
  过了一会儿,雷绪突然惊醒,他直起上半身,怒气冲冲地道:“你的那个亲卫首领叫王什么的,三天前就回来报信了;随后派出的哨骑往来,也用不了几天;你为什么今日才回来?军情如此紧急的时候,你去了哪里,嗯?如此懈怠,不害怕军法吗?”
  这又是什么情况?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14/733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