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鼎余烟(校对)第1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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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远等人驰马而入,依着周虎的指示,找到了一处营地。
  这营地甚是简陋,四周用粗大的原木制成围栏,里面是一排排的低矮长屋。长屋有些年头了,墙皮大块大块的破碎剥落,门窗也陈旧漏风,墙根生满杂草,有些潮湿的角落居然还长着色彩斑斓的蘑菇。然则天下的军营通常都是如此,没什么好介意的。
  周虎又抽出片版牍,向雷远介绍道:“预定划归给小郎君统带的部曲便驻在这里。容我看一看……这些部曲分成两个队,合计九十三人。两个队的队率都是临时任命的,分别是邓骧和何忠。我再找找这两人的情况……嗯,邓骧暴躁好斗,何忠轻佻无礼。两人的下属,计有四个什长,二十二个伍长……因为他们本来都分散在各处田庄,所以只有四个什,倒有二十二个伍,小郎君之后可以自行整编。”
  说到这里,周虎又翻出另一片版牍:“另外,他们负责看守的物资就在寨子的大仓里,其中粮食计有粟三百斛,豆麦三百斛,桑葚杂属若干,武器计有……嗯,小郎君要不要去看看?”
  雷远笑了笑:“物资什么的,不急,我们先看人。”
  他探头望了望营地里的长屋,问道:“你说的九十三人,都在哪里?”
  这一行骑队声势不小,又在营门立马半晌,居然没有人出来迎接。一排排长屋里黑洞洞的,好像没有人在内;恰有秋风吹过,将几片木门吹得吱吱嘎嘎来回扇动,撞到了墙,发出咣咣大响,也没有人理会。
  从骑们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笑了出来。
  周虎脸上一红,急忙道:“这些人的营地是我亲自行文安排的,不会有错……”
  营地的后方忽然传来一阵巨大的欢呼声,打断了他的话。
  雷远双腿一夹马腹:“走,去看看。”
  绕过几座长屋,便到了营地后方,那里本有的围栏朽烂垮塌了,只留下一排两尺来高的木桩子,营里的人可以轻易出外。垮塌的围栏外,正好是一处山坳,山坳中央,有一个大约两丈见方、尺许高的土垒。土垒上,两条汉子脱得精赤,正在空手搏斗;土垒之侧,近百人正在兴高采烈地观战。
  粗粗一眼看去,只见到这批人个个都松松垮垮、七歪八倒。有人脱了半边衣服,裸着半边膀子;有人瘫坐在地,仿佛没了骨头;有几人勾肩搭背,高谈阔论;有几人捶胸顿足,涕泪交流。再看了一遍,这群人竟然没一个携带武器的,真不知他们来到大营是要作甚。
  这些人明显分成两批,各自围着首领模样的人在土垒东西两面聚拢。两名首领坦胸踞坐,想必便是周虎所说的邓骧、何忠两名队率,两人身前都堆着些铜钱,分明乃是赌资。此刻,台上个子较大的汉子占了上风,已将对手压在身下,挥拳乱打;于是西边那批人得意洋洋地振臂高呼,更有人向对面做出种种污秽姿态,其状不堪入目。适才巨大的欢呼鼓噪之声,便是这批人发出的。
  大敌将至的情形,所有人都已知道。彼辈居然还有赌斗取乐的心思,实在是颠三倒四到了极处。更不消说军中私斗,乃是死罪;军中赌博,也是死罪。显然这些部曲素日里缺乏约束,肆意妄为惯了,此刻的形状简直与土匪流寇无异。
  郭竟立马于雷远之侧,这时候冷笑一声,露出嫌恶的表情。
  周虎干笑一声:“小郎君,咱们这次召集的人手极多,难免……咳咳,难免泥沙俱下。”
  “我早知自家的部曲大多如此。”雷远不禁叹了口气:“此辈自受招募以后,就被分散在各处田庄里,平时既无训练,也无教勒,只做些看家护院的杂务,偶尔装出凶恶样子与邻里争水争地。他们的身份又与田庄里的奴客不同,因此自高自大,全无约束,时日既久,便沦落成这副狎秽样子了。”
  说到这里,雷远又叹了口气。
  一直以来,雷远的待人接物的习惯都与他人有所不同。或许是因为他在内心深处缺乏对森严阶级的认识,因而无论是对地位高的人、抑或是地位低的人,他都温和可亲,从无凌人盛气。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基于自身安全的考虑,雷远也很不愿意与人结怨,因此从不使用激烈手段解决问题。宗族中人由此认为雷远性格文弱,也不是没有道理。但眼下这时候,套用一句后世常用的话语,所谓“时间紧、任务重”是也。想要和和气气地办事,只怕缓不济急,所以少不得要用些强硬的办法。
  好在,他颇有几个手段强硬的部下。
  雷远侧过身子看看郭竟,这名眼里不掺沙子的军人还在皱眉:“小郎君,带着这般废物,只怕路上无用,徒然添乱。”
  郭竟说话的时候,斜眼睨视着周虎,显然是怀疑这厮做过什么手脚。
  雷远倒不怀疑周虎。他早晨才答应辛彬带领这一部人丁,随即就到这里来接收部众,哪有什么做手脚的余地。何况昨日邓铜的遭遇,这些管事们应当都清楚,这时候出来添乱,怕是存心作死。他笑了笑,道:“再怎么样的废物,总算是个班底。至于如何让他们派上用场,老郭,这便要你来想办法了。”
  郭竟眼神一亮:“小郎君的意思是?”
  雷远探出手臂,将掌中鞭梢指着眼前场面:“给你十个人,再给你半天时间,我不求别的,只要彼等令行禁止。能做到吗?”
  郭竟噼噼啪啪地摁着指掌关节,狞笑道:“能让他们吃点皮肉苦头么?”
  雷远放低声音:“只要不出人命,其它任你施为,如何?”
  “遵命!”
  郭竟毫不耽搁。他撮唇作一声呼哨,策马直冲向前。
  十名骑兵列成横排,紧随在他身后。
  雷远部下的亲卫,本来是他花费数年时间,解衣推食而纠合起的精锐。他们一同经历了此前突击曹公本阵、出生入死的挑战之后,更如顽铁久经磨砺终成利刃,气势锋锐无匹。
  土垒四周的部曲们正在专心作乐,但听得蹄声如雷,十一骑狂风般卷来。马上乘客都是披甲带刀的矫健武人,马匹也都是精选的高头大马。人如虎,马如龙,瞬间撞入人群之中。十一条长鞭带着尖利的呼啸劈头盖脸地猛抽,十一把连鞘长刀对着头脸连连痛打,再加上战马往来冲击,场地内兴高采烈的呼喝瞬间化作鬼哭狼嚎,赌徒们满地乱窜,屁滚尿流。
  两名队率之中,东面的那人身材瘦削,动作颇为敏捷,骑队们奔来的瞬间,他便跳跃起身,随后更连续避过两次冲撞,觑个空子便发足往远处狂奔。然则在平地上奔走,任他两条腿再怎么矫健,怎么跑得过战马?从骑傅恩轻抖缰绳,策马自后赶上,回手一刀鞘正中他的面颊,顿时让他七荤八素地摔倒在地。
  较之于东面那怂人,西面那名队率倒有些胆略。这人年约三十许,满面虬髯,身高体壮,脖颈上有条老长的刀疤,看上去就是个凶狠的。他大声叫嚷着,将几名部下聚集在身边,背靠着土垒作顽抗姿态。两名从骑催马过去,因为毕竟不是战场,不能全力冲击,竟被几人捡起身边的木栅,一齐发力将马匹推搡开了。
  “哈……”雷远伸手指点道:“这厮颇具勇悍,应该就是邓骧了,刚才那跑得快的小子,便是何忠?”
  “正是,正是。”周虎道。
  这时邓骧看见了立马观看的雷远等人,他嘶声喊道:“是哪一位将军在此?小人等不是外人,乃是庐江雷氏部曲,有什么得罪之处都可以好好谈,莫要伤了和气!”
  雷远身后的樊宏樊丰两个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邓骧这番话倒也算得不卑不亢、软硬兼施,看来这邓骧昔日或许还是侠客出身,很有几分唬人的手段。只可惜此刻收拾他的,正是庐江雷氏的小郎君啊。
  郭竟看了看邓骧所在的位置,带马绕了个圈子,从侧后方靠近。此前他带人纵骑突入之时,土垒上两条汉子正斗得激烈,全没在意到四周情形。待到肥壮大汉击败了对手,抬眼却只见一片混乱。正茫然不知所措,郭竟催马加速,一展长鞭勒住他的咽喉,随即借着马匹的力量将之飞拽起来。肥壮汉子跌跌撞撞了几步,便从土垒上方直摔下来,狠狠砸中了邓骧。这肉弹重达百数十斤,自上而下跌落的力量更是非同小可,邓骧只觉筋骨欲裂,惨叫声中,两人如滚地葫芦般倒在一处,又带翻了身边数人。
  再过几个来回,场中除了郭竟所部骑士以外,近百人尽数躺倒在地,呻吟者有之,喝骂者有之,却再没有一人敢于站起身来。
  雷远勒马回头,向周虎笑道:“周先生,现在我们可以去检点物资了。”
  “遵命,遵命。”
第二十五章
弃城
  淮南群豪在本地盘踞多年,根深蒂固。曹军的一举一动很难瞒过他们。因而身在灊山大营的辛彬得知曹操亲自率领大军来袭的消息,只比雷远晚了两天而已。雷远尚未返回大营,辛彬易安排了信使,传递给率军驻扎在六安的雷脩。
  雷远忙着整顿自家队伍,开始进入连绵灊山深处的时候,雷脩收到了这封急信。
  信是雷绪亲笔所写,只有寥寥数行,内容很简单,只说了一件事:曹操大军汇集,灊山大营中的各部已抓紧撤离,断后部队或战、或守、或走,全由雷脩决定。雷脩是雷氏宗族上下公认的继承人,又统领着淮南群豪凑出的精锐部队,他有这个资格,也有这个责任。
  这封信,现在被雷脩握成了一团,漫不经意地丢在了地上。旋即被正在收拾各种往来文件的亲卫捡起,扔到一个火堆里去了。
  雷脩踏步走到城楼以外,只见驻扎在城池北面的曹军兵强马壮、铠甲耀日,枪矛如林,其营帐与阵列由东至西,无边无际,将旗面面高耸,矗立其间;向远处眺望,可以看到林木被砍伐,那是正在制作各种攻城器械;又有鼓角之声此起彼伏地贯入耳中,仿佛六安城畔的滔滔沘水,昼夜连绵不绝。恍惚间,就连脚下这座矗立千载的古城,都为这种声势所动摇。
  曹军是在五天前进入庐江的,按照雷脩的判断,数路人马合计,兵力将近三万。
  按照初时的计划,雷脩立即聚集各家豪右的本队旗帜,大张旗鼓地招展于庐江各处城寨,作出自恃实力雄强、意图顽抗到底的姿态。这姿态唬住了曹军两日。然而当曹军向各地分遣重兵、逐一拔除倾向江淮豪右们的坞堡和庄园时,雷脩却没有足够的力量进行救援,几次接触都不得不率先撤退……于是,就此暴露了实力虚弱。
  毫无顾忌的曹军声势大张,而雷脩唯有步步退缩;数日间,他能够掌控的,便只剩下区区一个六安城。弹丸之地,孤城一座,兵微将寡,全军上下都感风雨飘摇。梅乾两天前就劝他尽快撤离,可他又不甘心。他本以为,自己能够战胜敌人,光荣地后撤;现在他虽已经放弃了这个念头,却还想多坚持几日,至少让这次断后的军事行动不至狼狈。
  不过,这也已是奢望。这两天里,因为曹军重兵分遣在外,曹军用来威逼六安的部队稍有削弱。但明天或者后天,曹公本人所领大军就会抵达了。雷脩可以确认,此刻便是最后的撤离机会。
  “芍陂东面的寨子,现在已经一个都不剩了。最迟明天晚上,寿春的曹军就会大举折返,重新包围我们。”雷脩的副手、曾经担任他亲卫首领的曲长贺松说道:“不过,好在曹公亲领的大军尚未……”
  “他奶奶的,闭嘴。说这些叫人心烦!”雷脩骂了句:“你不晓得,今天早晨,侯炽在阵前抓了个曹军的都伯回来,据那厮交待说,前两天有人轻骑袭击了曹公本队,这才让曹公放缓了行军速度……否则今天就已经到六安城下了!”
  “竟然有这种事?谁干的?这简直是……”贺松吃了一惊。
  “我哪知道?”雷脩沉着脸,离开城头沿着甬道向下。他自言自语地道:“是该走了,再不走,可就走不了啦。”
  六安城并不大,城内的居民绝大多数都逃散了,留下的一些,口粮都被搜掠一空,只等饿死。此时满城上下,能活动的都是雷脩属下的战士,但他们的数量不多,并不足以在曹军的猛攻下守住城池。就在刚才,雷脩传令所有可战之兵都在东门内侧待命,只留下重伤员和老弱在城头,举着旌旗虚张声势。
  雷脩走下城墙,便可以见到持长刀的甲士们列成长长的横队,后排则是数量较多的持长矛的士卒。
  这些是江淮豪族们专为断后集合起的精锐,其中,有许多人参与了截击张喜的战斗。经历了与曹军的多次对抗后,他们已经剧烈减员了,能够站在雷脩面前的人,绝大多数都甲胄破损,刀剑断裂,还带着轻重不一的伤。
  两百余名骑兵立马于步队之侧,其中包括了雷脩本人的亲近从骑们。从骑见到雷脩走近,牵着马迎上前来。
  雷脩摇了摇头:“再等等。”
  太阳渐渐西斜,他站在城楼的阴影下,一动不动。
  秋风卷起城内屋顶上的落叶,从寒光闪闪的利刃和甲胄旁飘过,慢慢地打着旋儿落下;战马不安地低声嘶鸣,将士们偶尔窃窃私语,转过头来,依旧充满信心地看着他们英武不凡的小将军。虽然局面越来越不利,然而雷脩的骁勇善战足以慑服他们,使他们坚信最后必然胜利。
  脚步声响起,几十名神情彪悍的护卫簇拥着梅乾从城墙下面的道路转出。梅乾甲胄齐全,盔缘压得很低,遮掩着泛着蜡黄的脸色;他的脚步很稳,但手臂却搭在一名护卫的肩上,雷脩看得出来,因为过于用力,手腕上浮起了青筋。
  等到梅乾来到身边,雷脩压低声音:“怎么样?能坚持吗?”
  “没问题。你这厮休想把老子拉下。”梅乾恶狠狠地道。
  雷脩嘴角动了动,干笑两声,算是对梅乾的回应。
  他一向不喜梅乾阴沉狡诈的性格,但此时此刻,毕竟梅乾是亲自领兵支持的豪族大首领,平日里再如何,这时也得客气些。他叹了口气:“可惜续之不在此地,若他在此,说不定有更好的主意,就无需你这老头去玩命了。”
  在这个时候,他感觉自己强烈地需要那个多谋善断的兄弟。
  梅乾不答,只是冷笑两声。
  说话间的工夫,天色渐渐陷入黑暗。士卒们点起的火把在飒飒寒风中明灭不定。铠甲渐渐冰凉,雷脩却感觉到手心有冷汗渗出,沾湿了绑在刀柄上的层层布条。多年来,他都是庐江群豪之中最勇猛的战士,临阵厮杀,从不晓得何为畏惧。但这时候,他的决定不仅关系到个人的生死,更关系到数千将士的性命,甚至还紧密关联到整个战局、关联到依附于江淮豪右们的数万百姓……这时候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敢无畏,再怎么坚强的人,在这时候也难免心神动摇。
  一名侧耳伏地的小校抬头禀报:“曹营中的声响渐渐停息了,应是开始埋锅造饭。”
  雷脩点点头,看了眼梅乾。
  梅乾挥了挥手:“行军打仗的事,你小子说了算。”
  雷脩纵身上马,挥手示意。
  早已做好准备的士卒轻手轻脚地推开城门。先打开一条仅供一人闪身出入的缝隙,几名士卒潜出去探查了半晌,又陆续回来了,向雷脩比划了代表安全的手势。于是守在门边的士卒慢慢地,将城门推到敞开。
  厚实木料制作的城门压在门轴上,发出吱吱嘎嘎的暗哑声音。这声音在黑沉沉的门洞中回荡着,虽然明知远处的曹军不可能听见这响动,众人仍然屏住了一口气,仿佛屏住呼吸,就能减少被曹军发现的几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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