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鼎余烟(校对)第1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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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脩沿着门洞向前,站在城门口,往北面的曹军营地看了半晌。隐约可以见到营地中灯火依旧,往来巡逻走动的身影依旧,唯独人声略微嘈杂些,那是军队中分发饭食时难免的。自古以来军法森严,动辄斩首,只有吃喝的时候,才会允许士卒们稍微放松下。
  “跟我来!”雷脩低声传令,带头出发。
  走出若干步,转回首。只见六安城的城头上,值守的、打更的、巡逻的俱在,每隔数十步点着的灯火依旧明亮。那些都是身受重伤的袍泽们假扮的,他们豁出去性命不要,只为了瞒过曹军一时。
  两千许人马在野地中潜行。大部分火把都被熄灭了,反正看不清前方道路也不要紧,每个人紧跟着前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就是了。所有骑士都提前用厚布包裹住了马蹄,牵着马步行。
  小心翼翼地走了大概四五里,侥天之幸,没有遇见敌人。
  贺松抹了把额头的汗,小声说道:“运气好的很啊,走了这么远,居然没有遇见曹军哨骑……”
  话还没说完,队伍左侧蓦然间喊声大作。数十名曹军哨骑也不知怎的,突然间从一道土坡后撞了出来,顿时发现了潜行中的队伍,他们一边吹动号角,一边纵声呼啸。整支队伍猝不及防,阵脚大乱!
  “你住嘴!住嘴!”雷脩向贺松怒骂两句,策马持枪,向着曹军哨骑奔走之处直冲过去。
  冲不多远,一阵箭雨从前方黑暗中袭来,雷脩身边数骑瞬间中箭,翻滚着落马。雷脩大声喝骂着,将长枪旋舞得如风车也似,噼啪碰撞声中连续拨打开几支箭矢。
  他将马匹的速度提到最高,再冲数十步,猛地楔入曹军哨骑的队列之中。
  两名骑兵持长矛从左右两侧向他刺击,一取前胸,一取下腹。雷脩猛侧身,闪开刺向前胸的长矛,随即吐气开声,将刺向下腹的长矛拨打到一边。这时战马相向冲锋的高速已使双方擦身而过,雷脩全力仰天躺倒在马背上,持枪向后猛刺,一名曹军骑兵背后中枪,惨叫一声落马毙命。
  这时雷脩身后从骑大至,彼此白刃相接,各自死伤了十数人。曹军哨骑毕竟数量较少,眼看损失过半,慌忙退走。
  雷脩策马人立而起,高举长枪挥了个圆圈,大声道:“都不要慌!继续走!继续走!”
  与此同时,曹军的大营中显然也听到了哨骑们的传讯,只听咚咚咚的沉闷战鼓响声传来,无数火把被点起,原本昏暗的大营瞬间亮如白昼。在火光映照下,一股又一股的步骑从大营中涌出来,就像一只巨大的狰狞猛兽,开始舒展它颀长的手臂。
  “六安是肯定完了。”梅乾的伤势使得他无法承受骑马时的颠簸,于是部下们用布料在两匹马之间搭了个布兜,让他躺在当中。他在部下的搀扶下起身眺望了一会儿,疲惫地躺回布兜里:“一旦曹军发现六安是空城,马上就会出兵追击我们。”
  “他奶奶的,你瞎了吧。”雷脩骂道:“追击的骑兵现在就已经出动了!”
  梅乾老眼昏花,他却看得清请楚楚,追击的骑兵们确实已经出动了。那些骑兵们高举的火把,在夜色中汇成了洪流,那洪流肆意翻卷着,不断延伸敷展,而其席卷的方向,正是这里!
  “你们快走!走!走!走!”雷脩纵声大吼:“我来断后!”
第二十六章
深山
  深秋天气的丘壑间,劲风呼啸,漫山遍野的树木哗哗作响,发出潮水涌动般的声音。天空中浓云低垂,遮挡了阳光,使得山谷中的环境愈发阴沉黯淡。幽深的峭壁在此处陡然弯折,于是长长的队伍被切割成了几段,留在雷远视线中的,只有靠近自己的数十人,前面、后面都看不见人影。过了一会儿,突然听到有人呼喊着“当心!当心啊!”随即某处有驮运物资的马匹失蹄,沿着斜坡翻滚着,一直落到侧面深深谷地中去了;马匹的躯体与岩石反复碰撞,发出阵阵回声,凄惨的嘶鸣随着谷底的寒气飘拂上来,令人心惊胆战。
  “小郎君!”前方的岩壁凸起处,刘灵手扶着湿漉漉的岩壁,向雷远招呼道。
  为了避免堵塞道路,他从弯道的狭缝间挤过来,半边身子都被岩崖间的淙淙淌水淋湿了。
  雷远哗啦啦地踩过遍布碎石的小路,扶了他一把:“怎么样?”
  “前队已经到了可供休息的山坳,正在搭建营帐,你这一队人如果快些,也能及时赶到。”刘灵匆忙说了几句,又要继续往山道的后方去。
  这时候,已是淮南群豪们大举撤入南方山区的第三天。组织大规模的民众翻山越岭,沿途事务之多、之杂、之乱完全超乎想象;雷绪的亲卫们显然尤其辛苦,进山才几天的时间,这名相貌威武的汉子已经瘦了一圈,颧骨明显地高耸出来。
  他刚迈步,雷远探身过去,一把抓住刘灵的胳膊。
  “我是说,宗主身体如何?”他压低嗓音问道。
  刘灵连忙道:“放心,这几日都好。”
  雷远松开手,刘灵匆匆往后奔去。这几日里,一应大小事务悉决于辛彬;而谢沐、刘灵等人不仅加强戒备,还要往来督促各队行进,确也耽搁不得。
  雷远看着刘灵和扈从们的身影消失在另一面的岩壁,默然许久。虽然他与雷绪之间殊少亲情可言,但依旧能够体会到出自血缘深处的忧虑和关切。只是,不知道雷绪身边那些医师们究竟有多少能耐,以雷远本人的判断,恐怕病情很难控制得住。
  郭竟跟上几步:“小郎君,宗主那边,可有什么吩咐?”
  “催我们动作快些。”雷远淡淡地道。
  他终究没有多少时间用来担心雷绪的健康。带领着上千人的队伍长途跋涉是非常困难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有太多重要的事情要做了。
  过去的几天里,雷远带着这样一支七拼八凑、男女老幼齐全的队伍,每日在深山中跋涉。起初,地形还略平缓些,道路也勉强经过整修。到了后来,地形渐渐崎岖,道路蜿蜒曲折,还时不时需要分散到各处小道,避开大路拥堵。在小道上,他们每走一段,就要停下来查看四周地形,以免迷失方向;沿途还必须远布岗哨,驱散山中的猛兽凶禽。有时候,所选择的道路年久失修难以通行,又有的时候,他们必须调动人手,在密林中生生开辟出道路来。
  纵使如此努力,也难以避免事先想不到的麻烦。昨日的午时到晚间,他们与雷绪所在的本队断了联系,别说雷远等人,一度就连精选出的向导都不知道自家到了什么地方。待到深夜,当他们终于到达预定的开阔平地,与本队汇合时,所有人又饥又渴又累,几乎濒临崩溃。
  更不要提长途的翻山越岭本身,就是最艰苦的磨难。仅仅两天的时间里,就有十余名老人油尽灯枯,硬生生累死了;还有些老人主动脱离了队伍,情愿在深山老林中自生自灭……那便等于是活不成了。这是雷远不愿见到的,这样的场景每次出现,都是对他的折磨,使他感到深深的内疚。但他的内疚并没有实际的作用,只是让所有人都知道小郎君的心软而已。
  反倒是队伍中的人们对此很是坦然,有人甚至提出过:不妨抛弃老弱妇孺之流,轻装前进。这个提议立刻遭到了雷远的怒斥,他随即给所有配备马匹的人下达命令,一律将马匹让给支撑不了的老弱乘坐。而这个命令又遭到了某些人的抵制,要不是以郭竟、王延为首的亲卫们十分得力,差点闹出新的乱子来。
  好在到了此刻,整支队伍已经慢慢地梳理有序,无论是心甘情愿还是迫于无奈,绝大部分人都已经服膺于雷远的指挥了。
  雷远吩咐向导与樊氏兄弟二人加速前进,自己领着几名亲卫,站到路边的一块巨石上,等待着后继人员的到来。
  巨岩大约两丈多高,位于山道的外侧,下临深谷,平整的顶部能站十几个人。当雷远攀上顶端时,可以看见深谷对面弯弯曲曲的干涸河道,和宛如起伏波涛的连绵山地,某一支与雷远所部平行的队伍,就在这河道与山地间蜿蜒前行。两支队伍齐头并进已经几个时辰了,因为没有旗号,不知道他们是由谁带领的。粗看过去,那支队伍大概有一千人,携带的辎重物资比雷远所部更多些。这些人和车马散在不见尽头的山地丘陵之间,只显得渺小,令人油然而生萧索之感。
  这时候,归属雷远带领的队伍,也从巨岩的下方从左至右,依序经过。
  最先通过的,是本来就紧随在雷远身后的一队精壮汉子。这些人的服色各不相同,但都佩着缳首刀,提着竹木削制成的长矛,还有人背着弓矢。行动间,他们不仅显示出步履矫健,队列也有点样子。这批人有两个来源,主要便是前几日被郭竟等人狠狠收拾过的那批部曲,另外,也包括行程中被吸纳入来的青壮。
  雷远见到了排在队列中央的何忠。这厮的脸颊还肿着,门牙也崩掉了两个,那便是遭到傅恩一记重击的后果了。那日之后,何忠便被褫夺了队率的职位,如今暂充一个伍长。有趣的是,冲他下了狠手的傅恩,在那日里被任命为了什长,恰好是何忠的上司,走在他前头。
  邓骧也在队列中。雷远记得清楚,那日里,邓骧是仅有的敢于纠合部下负隅顽抗之人;周虎说他暴躁好斗,一点没错。然则此人又有极其圆滑的一面,郭竟披露雷远的身份后,此人第一个站出来输诚,据说还当场诚恳自责,言辞慷慨,以至于潸然泪下,如此妙人当然可以一用……因而他现在乃是一个什长。
  近数十年来,江淮一带兵连祸结,无数势力各举兵力彼此攻杀鏖战,期间免不了各种征丁抓俘挟裹入军的操作;这些军队失败溃散后,很多散兵游勇又被招募成了豪门大家的私家部曲。何忠、邓骧这批人便是如此,不少人都有过从军的经历,经过郭竟王延等人严厉的整肃,很快就有焕然一新之感。这数日里,无论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还是维持秩序镇压躁动,这队人都起到了很关键的作用。
  雷远挠了挠颌下数日未曾修剪的短髭,开始考虑对他们稍微加以慰勉。慰勉之后,当然会有更严厉的训练、更严格的约束,然后再予以更精良的武器,使他们成为能够战胜强敌的可靠军队……眼下这些人,只是最初的起点罢了,还有很多事,需要一步步地慢慢去做。
  为了这些部曲们牢牢控制住,雷远将原先的从骑们分成两组,一组配入部曲队中充任什长之职,另一组依旧为亲卫。郭竟和王延这两名亲卫队长则每日轮班,一人在雷远身边,另一人则带领部曲。今日负责带领部曲的是王延,他走在队伍的侧面,数十步以外,便迎着雷远的视线作揖行礼。
  雷远向他挥挥手道:“延叔,宿营地就在前头,快些走!”
  随后来到的一行人数量不少,男女都有,队列中有骡马和独轮车,车上满满地堆积着米粮和各种物资。这些人的面色较其他人红润些,显然平时的小日子过得不错。在这支队列中,分散着不少手持弓弩的骑马武人,还有几人竟然披着简陋的铠甲。生活在乱世之中,百姓持刀剑弓矢之类防身,那都常见。但弓弩铠甲之类称得上重器,不仅价格昂贵、制造也很困难。能够配备得起,那已经是颇有家底的势力了。
  这一整批人都是一个家族的,大部分男丁都姓樊,还有些是樊氏的姻亲、宾客、部曲。庐江樊氏乃是与雷氏多年守望相助的铁杆盟友,规模虽远不如雷氏,却也堪称根深叶茂的大宗族。如今曹军压境,樊氏放弃几代人经营的故土举族追随,这份情谊更是非同寻常。雷远身边的樊宏樊丰两兄弟,便是这家的嫡系子弟,两兄弟的身份类似于同伴,不同于其他亲卫。
  雷远知道,对这一族不能以寻常相待,于是从岩石上跳了下来,快步迎上前去。樊氏队列前方,一名高个子的黑袍人跃身下马,紧走几步。这人大约三十来岁,身材健硕,鼻梁高挺,相貌与樊氏兄弟有几分相似,乃是兄弟俩的堂兄,现任的樊氏族长樊尚。
第二十七章
追兵
  这位樊氏族长的情况,周虎在他取之不尽的版牍中也有简略记载。此人年岁不长,在族中的辈分也不高;数年前其父过世的时候,族中本来多有蠢蠢欲动之人,意欲另立族长的。但樊尚本人颇具勇力,又自幼喜爱结交勇士、盗匪之流,行事的手段十分凶悍;所以在族内的冲突中很快占据了上风,继承了族长地位。
  更详细的情况,版牍中没有提起,但雷远猜测得到,樊尚的父亲,很可能是为几个顶级大豪族干黑活儿的打手头目;他虽然身死,却将私属的武力交给儿子带领了……如此一来,樊氏族内那些田庄主怎么会是樊尚的对手?
  大概是从小习惯了和来路不明的武人打交道,樊尚的性格豪爽,不爱繁文缛节。又因为樊宏樊丰两兄弟是雷远的从骑,天然就多了层亲近的关系;他这几日里与雷远相处的很是愉快。
  雷远隔着老远,就满面春风地打招呼:“兄长一路辛苦!”
  “我们不过是跟着走路,辛苦什么?”樊尚哈哈笑着答应:“别人如何,我管不了;我家的人有敢叫苦叫累的,先吃一顿打!”
  翻山越岭确实是辛苦的,但樊氏宗族准备既很充分,组织也比较严密,因此状态都还不错。樊尚更是精神十足的样子,虽然遭强敌驱逐而背井离乡,神色却丝毫不见半点沮丧。
  雷远与樊尚寒暄的时候,队列中持有弓刀的数十骑闪出来,往雷远这边靠拢。
  樊氏族人行进的时候,各种车马之类已经将山路全都占据,这些骑士也是胆大,便在山路外侧,极其接近深谷的崎岖岩石间策马,随着他们的行动,不少细碎石块簌簌滚进山谷中,沿途挟带了更多的土石,最后发出轰然之响。这一来,数十骑的声势,竟然称得上煊赫了。
  郭竟等人下意识地呼吸一滞,雷远却恍如不觉,与樊尚谈笑如故。
  骑士们来到樊尚身边,齐齐下马向樊尚行礼。
  樊尚笑道:“雷家小郎君在此,你们还不快快见过?”
  领头数人看看雷远,领着骑士们参差不齐地拜倒,口中嚷道:“拜见小郎君。”
  雷远一边回礼,一边笑着应答道:“不必多礼,快起来,都起来。”
  樊尚笑道:“续之,前几日路上仓促,未曾向你介绍我部下的壮士。”
  雷远记得这些人都是樊氏宗族恩养的宾客、壮士之流,都具备过人的勇力,在地方上也颇有威名传播。他很有兴趣地说:“贵属想来也都是江淮间的豪杰,我早就想与他们结识了。”
  于是樊尚一一介绍:这位是钟离人娄忠,擅于使用长刀;那位是龙舒人胡兆,以膂力过人著称;再有一位,这是琅琊郡来的季胜,以前在泰山当过强盗哈哈哈……
  樊尚每介绍一人,雷远都加以夸赞,最后笑道:“果然都是纠纠猛士!有你们在,我这一路上不知道多么放心。哈……可惜此地无有酒肉,待翻过山,安定下来,我定要与各位尽情饮宴一场。”
  雷远对樊尚的部下尚且如此客气,樊尚自然觉得十分的有面子。他本来就是好义轻死的游侠性子,这时候被雷远客客气气地奉承着,只觉得意气风发,仿佛背井离乡之苦也消褪了许多。
  双方聊了好一会儿,雷远才道:“适才得报说,前队已经到了宿营之处,兄长不妨与贵属们稍稍加快速度,也好早些休息。”
  “好!好!你放心,我这一队人,绝不会给你添乱子,哈哈!”樊尚连连点头,立即遣人分头催促。
  周虎初时向雷远介绍过樊氏家族的情况,雷远在过去几日里也约莫了解了一些,他记得很清楚,部民们出发的时候,樊氏族人大概六百余。但此刻看来,他们的队伍只怕不下七八百人,排列成长长的纵队,车马粼粼地陆续行进。很显然,就在这几日里,樊氏宗族收揽了许多同在一部的流民,大大扩充了自身掌握的户口数量。
  理论上,这些流民既然来到灊山大营,就得雷氏宗族庇荫,樊尚此举未免过分。然而毕竟在时事艰难的当口,因为这等小事去指责盟友,那也不合适。因此雷远并不提起此事,只是与樊尚谈笑。樊尚与雷远闲聊了许久,被雷远夸赞得志得意满,待到族人们尽数走远,他才带着宾客们告辞离开。
  眼看着他得身影转过弯角,郭竟突然冷笑:“小郎君,你吩咐过,凡有马匹驼畜者,尽量让给老弱妇孺,这樊尚却阳奉阴违。前日里故作慷慨,今日又将马匹驼畜都收拢回来……居然当着您的面也不忌讳。”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够抛弃家业追随我们的,已经算得是好朋友。这帮人自恃武勇,跋扈惯了。区区小节,不必苛求。”雷远的脸色也不好看,但他最终摇了摇头:“倒是辛先生将樊尚等人放到这一队,名义上由我来统领,实际自行其是……恐怕辛先生对我并不怎么放心吧。他也是够操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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