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鼎余烟(校对)第2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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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辽说的没错,随着曹军步卒大队的到来,雷脩面临的局势很危险了,说是身陷绝境,并不为过。
  双方厮杀之处,是天柱山前的一片峡谷,谷地大致是东西向延伸,中间地势略高,东西两面各有一处峡口,南北最宽处大概半里。山谷的两边,是高低错落的岩崖,抬头看去,那些突兀的巉岩在黯沉的夜空中交错着,仿佛某种巨大而弯曲的利爪。在这种狭促的环境中,曹军的步卒军阵赫赫铺陈,密布于整个正面,雷脩所部骑士毫无寻瑕伺隙的可能;曹军的骑兵则包围了侧翼和后方,他们数量既多,又有当世一流的骁将带领,轻易就能够包抄堵截,不使雷脩所部撤离。
  雷脩和他的从骑们,偏又与梅乾所在的本队距离太远了。这时候,已没有人能为他们提供掩护,更没有人能够为他们打开退路。
  张辽不愧为当世名将,其用兵之术已瑧化境,只是一个最简单的骑兵冲击,步卒掩进,就给雷脩制造了天大的麻烦。然而雷脩并无惧色。在这时候,他只想着迎接即将到来的恶战,也根本无暇恐惧。
  听得张辽得言语,雷脩笑着看看左右:“他让我们投降?老贺,你怎么说?”
  “呸!”贺松直接吐了口唾沫。
  数十年来,江淮之间诸侯征战不休,生民死伤惨重,被迫流离四方。雷绪、陈兰、梅乾等乡土豪霸,正是依靠着他们收拢来的流民溃兵之属,力量得以逐渐膨胀;而这些流民溃兵中的许多人,都有着和曹公不死不休的仇恨。当淮南群豪降伏的时候,他们不得不隐忍着;然而当战事再起之时,他们是战斗意志最坚定的人。
  贺松便是这样的人。
  他凝视着对面的曹军,眼睛里仿佛要喷出火来:“贺某少年时应募从征,为平息黄巾之乱东征西讨,身经百数十战,自以为可以上报国家,下安黎庶,谁知道归乡之日,却发现蒙阴贺氏阖族上下一百二十九口,从七旬老妇到冲龄稚子,全都死于曹军的屠刀之下!我与曹贼有不共戴天之仇,是绝不会投降的。今日的局面无非你死我活,大家在刀枪上见高低便是,又何必假惺惺地作态!”
  雷脩没有再问别人,贺松的回答就已经足够。
  张辽沉默了半晌,慢慢地道:“我听说,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曹公持干戚以济世,这是大行;那些林林总总的小节,便顾不得那么多了。如果有人因此不满,确也只有厮杀一场了事。”
  他抬手作势,部下们便拔刀擎枪。这些将士们的动作如此整齐划一,以至于甲片碰撞的轻响汇在一处,发出沉闷的轰鸣。在轰鸣声中,张辽的话语依旧清晰可辨:“说到底,我们是国家,我们是朝廷,我们有大义在手。你等再怎么逞口舌之利,也都是自甘堕落的贼!”
  “放你娘的臭狗屁!”雷脩勃然大怒。
  张辽眼中厉色一闪。
  他毕竟是天下闻名的大将,岂能忍受乡野贼寇的辱骂?他抬起的右手慢慢握紧,即将发出进攻的讯号。
  就在此时,忽然有话音在连绵的山谷中滚滚激荡,引起轰然回响,犹如雷声从苍穹深处下降,震碎了层层叠叠的密云:“张辽将军,你说我们是贼寇……可是,如今这世道,谁能代表朝廷,谁又是贼寇,哪里能说得清楚呢?”
  张辽眼神如电扫过四周,却看不到说话之人。他神色不变,沉声喝问:“什么人?”
  那人不见身形,话语却似电闪雷行,从四面八方的夜空中直压了下来:“你说我们是贼,可是我们在乱世之中苦苦维持局面、保境安民,东起琅琊,西至颍川的千里范围内,百姓在我们的收容下侥幸得活的,何止千人、万人?你说你们是朝廷……却不知取虑、睢陵、夏丘等地的累累尸骨作如何想?却不知雍丘、下邳、彭城等地枉死的冤魂如何想?却不知闻曹军将至,追随刘豫州弃家逃亡的十余万荆州百姓如何想?却不知悬首于虎豹骑战马之前的那些无辜流民如何想?张辽将军,我真不知你说的大义究竟是什么?或许你们拥戴的,竟是一个以屠戮百姓为大义的朝廷?”
  “混账东西!”
  “大胆!”
  张辽身后将校们鼓噪怒骂。
  张辽一摆手,骑队便鸦雀无声。
  他向崖谷的上方扫视:“这位能说会道的来客,何不报上名来?”
  当他抬头的时候,才发现夜幕已经降临了。山路毕竟崎岖难行,此前追击雷脩所部,消耗的时间比他预想的更长,适才那场战斗也是。如今视线所及,可以看见漆黑如墨的夜空,两侧山崖顶端的黑色巉岩高耸,恍然与夜色相连。
  随着张辽的话声,巉岩的最高处,慕然显出一点星火,随后是两点,四点,八点,更多。那是火炬被一个一个的点起,很快就难以计数。与之呼应的是,对面的岩崖间也同样有人举起火炬呼应。只见这些火炬不断延展,犹如两条盘踞在峡谷两侧亘古不动的火龙,终于被人类的战争所惊动。火龙徐徐伸展着颀长的身躯,照亮了陡峭的石壁,也照亮了石壁上方成排成列、影影绰绰的许多战士。他们手中的刀剑反射着火光,所持的数十面旗帜猎猎翻卷,无形中增添了肃杀的气氛。
  在火炬密集之处,一人微微躬身:“江淮山野之人雷远雷续之,特来迎接我家兄长。一时有感才妄言几句,张辽将军,请勿怪罪。此际天色已晚,两家想来都已尽兴,何不各自收兵,明日再战?”
  雷脩哈地一声,笑了起来。
  粗略估算,两侧岩崖上至少有数百名士卒严阵以待,这些人居高临下,用弓弩也好,用投枪也好,甚至随便捡起石块投掷也好,都足以给谷底密集的曹军带来惨重的损失。谁也不知道这支部队是怎么攀上险峻山崖的,但局面很清楚,雷脩固然身在重围之中,张辽所部也有了大麻烦。
  张辽的面容被盔檐和护颈所遮挡,看不出他的表情,不知道他是恼怒还是戒备。他不言不动,曹军步骑便也不言不动,百千人肃立如前,竟无一人因身处险境而动摇。对这些身经百战的战士来说,只消将军有令,便是刀山火海也敢闯一闯,何况眼前这点小场面呢。但张辽终究不是那种无视袍泽性命而追求自家功勋的将领,他很清楚:如果不能速战速决,战斗就很有可能发展为一场在夜晚和复杂地形中的混战和乱战;这太危险了,同时也是没有必要的。冒着这种风险,只求搏杀区区一名江淮匪寇的首领,并不划算。
  片刻之后,张辽沉声道:“那便明日再战。”
  错落分布在步阵之间的弓弩手们率先后退。接着,原被平端着的密集枪矛层层收起,重新扛回到士卒们的肩膀上。刀盾手们随即撤步,与枪矛手互相掩护,各队抽叠而退,井然有序地慢慢返入山谷东侧的幽深峡道中去了。
  步卒们远去,随即张辽带着骑兵们撤离。
  当张辽接近的时候,雷脩很识相地没有多事,直接与部下们闪到一边,给他们让开道路。
  张辽并不客气,而是大摇大摆地沿着道路中央经过。他的部下们或许有些剑拔弩张的戒备姿态,张辽却轻摆缰绳,上半身自如地晃动着,姿态轻松的很,甚至都不曾往从骑手中取回长矛。
第三十四章
会师
  峡谷之中突然恢复了安静,只留下横七竖八的尸体铺了一地。山风从深邃的谷底呼啸而过,发出呜呜的怪响,耳畔还有某种唰唰的细微声音,那应该是有人刚受了致命伤,于是鲜血从伤口急速喷涌出来,溅到碎石地的缝隙中。
  雷脩凝视着张辽的身影渐渐远去,随即毫不耽搁地回身,带领残部向西南面的峡口前进。那里有一处名叫擂鼓尖的要隘,梅乾说,他会在那里紧急修建工事,以作为次日交战的凭藉。
  厮杀整日以后,所有人都已经疲劳到了极限,然而这时候夜色已然深沉,哪怕在较平坦的谷地行军,也渐渐不那么容易。为了避开各种沟壑,一行人不得不勉强打起精神牵马步行。有人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地,同伴们惊呼去救,才发现不是重伤垂死,而是睡着了。
  贺松定神看看左右,发现队列比今日早晨又稀疏了很多。侥幸逃生的喜悦和丧失同伴的哀痛交织在一处,使他得胸臆中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他叹了口气,对雷脩道:“好在小郎君带人来援,否则,今天只怕有大麻烦。”
  “屁话。”雷脩回了句。
  他身边的战马突然颠仆着,跳跃起来。连续不断的厮杀,使得熟悉战场的战马也变得敏感而暴躁。雷脩用力勒住缰绳,慢慢安抚下暴跳的马匹,低声道:“曹军的数量太多,兼且善战,我们敌不过的。那个张辽张文远……真是名不虚传,我在他手中,只怕走不过十个回合。不怕你笑话,老贺,我刚才很害怕,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贺松没有答话,他是追随雷脩久经沙场的武将,深知这位小将军素日里是多么刚勇自矜,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是缘于情绪极度紧张而又骤然放松后的失控。这时候,怎么答话都不合适;甚至听着,也不合适。
  而雷脩并没有指望贺松回答,他闷声牵马前行,过了半晌又道:“要不是续之来援,我们全都死定了。”
  他们在昏暗的谷底走了大半个时辰,天色变得全黑。两侧的山崖渐渐向中间合拢,将星月之光都阻拦在外头。而寒凉的山风顺着山谷的走向吹拂,掠过起伏的岩石,仿佛发出竦然呜咽,让谷底的温度越来越冷。有几名骑兵从腰间的布袋中取出燧石等物,找了个避风的角落停下来取火,又有人捡拾了许多枯枝败叶之属过来。然而谷底的湿气太重了,怎么也点不着。
  在这浓重的黑暗环境中,他们忽然发现岩壁上有巨大的光影闪动,对侧的山崖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细碎的石块顺着斜坡哗啦啦地滚落。
  前方的骑士厉声喝问:“什么人?”
  “是我!是雷远!”山崖高处传来喜悦的呼唤,伴随着有数人连声道:“小郎君,小心!小心脚下!”
  雷脩抬头去看,只见黑沉沉的崖顶上,好几人举着火把照明。火光下方,一人手足并用,不断拉扯着沿途树木枝条借力,顺着崖边一处生有草木的陡坡踉跄而下,有时经过难以攀援之处时,那人索性就背靠着岩层滑下来,带起更多的碎石哗哗翻滚。早有骑士举着火把迎上前去,看那人面容,不是雷远是谁?
  雷脩瞬间就把所有的情绪都抛在了脑后,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他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奔跑着迎上前去:“续之!续之!”
  雷远也看见了兄长奔来。他清晰地看见雷脩满脸胡须,眼窝深陷,颧骨高耸,脸瘦得脱了形;他看见雷脩的铠甲到处破碎,已经辨不清原来的样子;他看见随在雷脩身后的将士们,他们用武器支撑着几乎油尽灯枯的躯体,几乎个个都已经是血人!
  兄弟俩分开才几天时间!这几天里,兄长究竟承担了什么?他到底经历了何等惨烈的战斗啊!雷远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热流在胸中涌动,这热流让他的视线突然模糊,双手也颤抖起来。他对自己说:这是我的兄长!这是待我最亲的家人!他猛地扑上前去,将兄长紧紧地抱住了。
  “哈哈哈哈……续之,松手松手,太不像样了!哈哈哈!”雷脩大声笑着,粗鲁地将雷远推开:“小子,你刚才不是很威风吗,现在何以如此?”
  雷远微笑道:“得见兄长无恙,一时难以自已。”
  “无恙个屁!”雷脩骂了句:“要不是你及时赶到,所有人都要大恙特恙、于乎哀哉啦!”
  “不会的,不会的。”雷远连连摇头,眼角隐约有些湿润。
  此前雷远虽然担心战局,却深信以兄长的骁勇善战,纵使不敌也可全身而退,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他也不曾想到,竟有张辽这样的曹营大将亲自追击到深山之中!强烈的余悸袭击了他,让他喘不过气,让他愈加清楚地认识到这场战争的残酷。
  说话间,又有不少人沿着陡坡下来。另一面的崖上,也有火把闪动,人影快步疾行。
  雷绪看了看他们,忽然皱眉:“续之,你这次带了多少人来?似乎……不是很多?”
  “确实不多,此刻两边山上合计两百余人。另外,还有旗帜若干、火把一百具、临时搭成人形的柴禾捆两百个。”雷远坦然道。
  雷脩猛然止步,额头突然冒出冷汗:“你是说……”
  “呃……是这样的,兄长,这几日里,有不少曹军骑兵绕行山间小路,追击我方本部,造成的损失不小。本部各队都要留下足够的兵马阻止防御,我带来的支援甚是有限。因此,适才在山崖上,只能做了些假人虚张声势,好在……”
  侍立在旁的贺松觉得有点头晕。他勉强干笑了一声:“原来还有很多假人吗?”
  所有人的性命,竟然因为雷远近乎儿戏的伎俩而保存下来,这让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假人怎么了?”有人在贺松的身后大声道。
  贺松返身回去,眼前只觉一黑,他退开半步,才晓得有个身形雄壮如山的大汉站在眼前,把视野挡住了。抬头去看,原来是老熟人邓铜也来了。邓铜摊开两只巨掌,上面满是被枝条划出鲜血淋漓的伤痕:“做这些容易吗?不能发出声音,唯恐惊动了曹军,动作还得快,做出来的东西还得像个人……我许久没有这么精细过啦!”
  贺松愣了愣,一拳打在邓铜的胸口,随即轻声笑了起来。
  而雷脩恼怒地揪着雷远的肩膀,将他摇来摇去:“奶奶的!亏你讲起话来一套一套,口气大得撑破天……我还以为你带了近千人!只有这点人你也敢在张辽面前抖威风?万一被识破,老子就死了!”
  雷远笑着去掰兄长的手臂:“松手松手,你是我兄长,不是老子!”
  两人此际相逢,竟恍然有隔世之感,狠狠地闹了一阵才安静下来。
  “你从后头来,梅乾没有分派些人手给你?”雷脩忽然问道。
  雷远摇了摇头:“梅校尉说,他忙着在台地搭建防御设施,实在没有多余的力量。兄长若是不敌,便尽快撤退,莫要与曹军纠缠。”
  “这老鬼……私心太重!”雷脩冷笑一声:“你放心,回头我来收拾他!”
  雷远微笑道:“那就多谢兄长了。”
  雷脩忽然低声道:“续之,该我多谢你才是。”
  “兄长不必客气。”雷远立即道。
  雷脩瞥了眼正得意洋洋向人吹嘘的邓铜,想了想又问:“邓铜这厮,没给你惹麻烦吧?”
  “怎么会?”雷远摇了摇头。显然雷脩并不知道那日在灊山大营里发生的事,雷远也无意多说半个字。
  雷脩点点头,拍了拍雷远的肩膀:“你不容易,我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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