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鼎余烟(校对)第25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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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到底是乱世,哪有什么比战争更重要的?自己居然还替百姓盘算雇佣的收入损失,简直有些呆怔了。
  真到了曹刘两家发生大战的时候,男子当战,女子当运,身家性命全都指望战胜,哪还管得了那几个小钱?
  至不济,到时候自己以庐江雷氏宗主的身份出面,联合当地的大商、豪强,给百姓们额外发放些钱财补贴就是了。
  想到这里,他又笑着问周虎:“秭归县有文氏、邓氏的炭场,很好。其它各县,可有类似擅于经营的豪强、大商么?”
  周虎正在思忖,此时从雷远身边辚辚碾过的车队中,有人暴怒喝道:“好个屁!这等擅于经营的豪强大商再多些,百姓还能有活路吗?”
  雷远猛抬头,眼前一辆辆独轮车吱吱嘎嘎地经过,推车之人面无表情,似乎谁也没有说过话。
  雷远回顾李贞等扈从,李贞等人茫然摇头。
  再看队伍前头,几个首领模样的壮汉大概也听到了声音,正满脸疑惑地匆匆赶来。
  雷远扬声道:“适才说话的是哪位?我是庐江雷氏子弟,能够见到府君的!诸位若是有什么情由,不妨说来听听!”
  话音未落,一名年轻的力夫将独轮车猛地掀翻在地,任凭黑色的石炭哗啦啦散落。随着他的动作,整支队伍瞬间哗然止步,有同行的力夫小心搁下车辆,试图去阻拦他,却被他猛地甩开。
  他握紧双拳,向雷远走了两步:“你刚才说,你能见到雷府君吗?”
  这力夫二十来岁年纪,衣衫褴褛得不像样子,简直就只是裹着几根布条一般。但他黝黑的脸上却带着一股倔强的神情,雷远注意到,他的肩背部的皮肤呈现出特有的紫铜色,那是长期经受日光暴晒,一次次龟裂渗血又不断恢复的结果。
  雷远点头道:“我是雷氏宗族子弟,与雷府君有亲,确实能见到他。”
  队伍前后的首领注意到了这里,他们大喊着加快脚步,有人挥动鞭子,在空中噼啪作响。
  这人却仿佛全不在乎。他说话的口音有些难懂,但嗓门很大。听雷远如此声称,他咚地一声跪倒在地:“那就请先生给雷府君带句话,请府君给宜都的百姓留一条活路吧!”
  雷远吃了一惊。他脸色铁青地问道:“这从何说起?自……自雷府君来到宜都以来,薄征赋税,多加赈济,设医药以救民,还鼓励开辟荒田,鼓励商人雇佣以增百姓收入……这些事,哪一项坑害了百姓吗?”
第四百二十二章
暗访(下)
  雷远从来没有想过会听到这样的指责。所以,他下意识地连连叙说自家在宜都郡的施政。
  那些措施都是雷远与幕僚们反复商议、一项项细细确定的。具体的实施方案如何,都有明确步骤;实行效果如何,也列入了对官吏的考核范围,何者为上,何者为下,如何奖赏,如何贬斥,全都写得清清楚楚。
  哪怕雷远出兵益州,大半年未回,但这时候开口说来仍很熟悉。
  然而年轻人仿佛听到了什么荒唐无稽的事,他怒极而笑:“薄征赋税?多加赈济?设医药以救民?鼓励开荒?鼓励商人雇佣以增百姓收入?”
  他看看左右的同伴们:“你们可曾知道,有这样的好事?你们可曾享过这样的福?我们是祖祖辈辈生活在秭归的百姓,能不能活得下去,我们会不知道?”
  在他身边,越来越多的民夫们把独轮车放下,沉默地站着。他们并不答话,但这种肃立,本身就代表了对这年轻人的支持吧。
  年轻人重新向着雷远,惨然道:“我们但凡能……”
  他刚开口,奔走到近处的一名壮汉长鞭飞出,狠狠抽在他面颊。年轻人猝不及防,面庞上血肉飞溅,身体晃了晃,摔倒在地。
  “混蛋!为什么停步!都去推车!耽误了朝廷的大事,谁能担得起责任!”壮汉环视民夫们,厉声喝骂着,随即向前几步,将那年轻人踹翻:“你们都是罪人!亡命!还敢抱怨?至于你这厮……信不信老子割了你的舌头,做成肉脯下酒!”
  喝骂声中,鞭子如雨点般落下,将那年轻人打得血肉横飞。
  雷远皱了皱眉。他箭步向前,一把握住了壮汉的手腕:“且慢!”
  壮汉冷笑着翻腕。
  可掐着他手腕的五指竟如铁箍一般。他一挣,再挣,竟然没有挣动。
  再怎么说,雷远也是勤练不懈、屡经厮杀搏斗的武人,左臂的力气尤其强些,断不会输给寻常人物。
  雷远将这壮汉轻轻推开,向那年轻人道:“能起来吗?”
  年轻人晃晃悠悠起身,咧嘴冷笑:“能,怎么不能?”
  此时壮汉的同伴们纷纷赶到。大约二三十人,全都是青衣绿帻的豪奴打扮,个个挺胸凸肚,手持马鞭杆棒之类,往雷远左近逼迫。
  李贞与扈从们立即拔刀对峙。
  雷远抬眼看看这群豪奴,转回来问道:“为什么没有活路,说来听听吧。只要我知道了,雷府君也能知道。”
  年轻人凝视了雷远半晌。
  “我们这些人……”他挥挥手,指示身后的民夫们:“……都是秭归县里的普通百姓,多为贫家、下户。往年虽然难免官吏苛暴残民,总不至于比比皆是,勉强总还能过日子。可是自从雷府君就任,在郡中大兴冶铁之业,县中大户遂开采石炭、制备石灰以得暴利。”
  雷远应道:“攻山取铜铁、石炭等,动辄一岁十万功以上,若无官营,便非大姓豪右莫办。”
  “没错!没错!大姓豪右们自去生财,我们本来无话可说,可他们挖掘、开采、运输的人手不足,又不愿竭尽自家徒附部曲之力,就勾结官吏,罗织罪名对百姓施以徒刑……我们一旦受罚,就被调为文氏、邓氏的隶属,或三年,或五年,为这些大姓豪右拼死劳作!”
  “竟有此事?”雷远的视线越过他,看看他身后那些民夫们,果然不少人都有受髡刑的痕迹,他们破烂不堪的衣物仔细分辨,也像是赭衣。他们真不是被人雇佣的民夫,而是服苦役的罪人!
  此前挥鞭的壮汉这时扬声道:“足下有所不知,这些人确实是秭归县的罪人。他们有的逃税,有的斗殴,有的不孝,都是证据确凿。我家家主与夷道城中官营的铁场有约定,这才调他们来,勒令他们以开采、运输石炭的方式服役。其中并没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地方。”
  “你放屁!”那年轻人怒吼道:“秭归县中的百姓一共才两千户不到,这半年里,因为各种原因被判徒刑的几有千人;无罪而遭你们劫持、奴役的又有千人;在各处被你们私刑而死的,不下数十人!整个秭归县,家家户户哀声传遍,都是被你们所害!都是受你们的炭场所赐!”
  雷远还没答话,李贞已经暴怒:“竟然如此?狗胆包天!丧心病狂!”
  事情很简单。因为雷远鼓励官私经营产业的缘故,文氏和邓氏在秭归建了一座够规模的石炭场,用两千余人入山作炭。当然,这一定是从无到有逐渐扩充出来的,能够扩张到如此规模,显然盈利不小。
  然而两千余人的佣价是多少呢?
  如果都以雇佣方式的话,每日每人须支付二十五钱上下。石炭场运行一个月,就是一百五十万钱以上的费用,运行半年,则须支出一千万钱。
  这不是小数目了。灵帝在位时卖官鬻爵,一千万钱,就可以三公重臣的职务。这足够使得当地大姓为之神魂颠倒,肆意妄为了。为什么要雇佣人手呢?这些钱财不是白白给那些贱民赚取了么?
  你看,我们只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轻而易举地就能将整个县的平民都罚作苦役。用他们干活,一钱都不用给,还可以任意驱使,哪怕折磨死了人,也有县吏出面遮掩,多好?
  这年轻的民夫所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雷远听得出来。
  雷远不是那种抱负远大却无视民间疾苦的人。
  在他觉醒前世的记忆之前,有许多年就像一个普通平民那样活着。他游荡在淮南各地,广泛地接触挣扎在底层的百姓们,耳闻目睹那些可怕的苦难。
  那些都是乱世中的常态,对一个山间土豪的次子来说,并不鲜见。他曾经与流民们共同躲避军队的捕杀,曾经小心翼翼地穿越血肉横飞的战场,曾经目睹百姓们以树皮草根为食甚至易子而食。这一切使得年少雷远惊恐、惶惑而无奈,直到另一世的见识忽然充斥头脑,完完全全地改变了他。
  从那时候起,他就想着,一定要让身边的人过得更好,一定要让跟从自己的百姓们过得更好。但他真没有想到,豪强大姓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程度,还远远超过百姓们。为了攫取他们所需的美好生活,豪强们可以做出任何事,践踏任何规则。
  庐江雷氏本身也是豪强,但他们是以军事实力立足的豪武家族,一切都围绕着维持部曲,提升战斗力。面对着数百年传承、不懈盘剥地方的大姓豪右,庐江雷氏的专业程度简直膛乎其后。
第四百二十三章
犴狱
  雷远想了想,向周虎问道:“我记得,秭归县的县长是文硕?”
  周虎主要负责的是雷氏宗族内部各项事务,但他擅于强记,对各地长吏名录也很熟悉,当下躬身道:“是。这位秭归长,还是……还是雷府君选定的。”
  去年头上,由秭归到夷陵的这块区域,控制在以甘宁、李异、沈弥为首的益州流人手里。刘季玉曾派遣李严为秭归县令,试图乱中取利控制这一区域,结果被雷远所阻,被迫折返。
  此后雷远向玄德公推举秭归大族文氏子弟文硕暂行秭归长之职。
  严格说来,此举不合三互法的籍贯回避要求,文硕其人也未见什么特殊的才名。但这是为了尽快安定地方的选择,荆州各地也有类似成例,因此玄德公很快加以认可。
  说起来,秭归文氏本代的两位当家人,一名为布,一名为硕,合起来便是钱财丰盛的意思,倒也名如其人。
  雷远又问:“他不担心算民么?算赋怎么办?”
  这话刚问出口,他自己摇了摇头。
  按照制度,每年八月各地要算民,也就是普查人口。普查过以后,再按照普查结果,向年十五以上的男女征收算赋,金额以每人每年一百二十钱为基准。
  算民这件事,几乎是政府对地方官员最重要的考核,每次算民,中央政府会派遣专人至州郡监督,而郡府也会分遣大吏监察,若治下户口增加、人民安居乐业,则官员受奖、提升;反之,则官员受惩罚。
  秭归地广人稀,编户齐民总数不过两千户,其中竟有近千人遭受徒刑的惩罚、上千人受大姓凌迫驱使,还有数十人无辜被杀。这种情形放在早年间,地方官已经够得上殊死的严惩。
  然而,办事的是文氏,地方主官也是文氏,想要欺瞒掩饰或许真不太难。莫说纸面上的簿册调整,便是算赋的数字,也不是没有……
  年轻人的怒喊声打断了雷远的思忖:
  “我们都交了算赋!哪怕被当作奴隶驱使,我们还得交算赋!”年轻人厉声道:“宜都郡的官员和文氏狼狈为奸,勒令全县的百姓照旧缴纳算赋!”
  他怒骂着,眼睛瞪得几乎要爆裂,牙关咬得格格作响,每个字几乎都从牙缝间挤出来:“家中的男丁都被罚作苦役,父母、妻子、儿女都挣扎着活命,可我们还得缴纳算赋!……哪怕是死人,哪怕是那些被文氏、邓氏折磨致死的人,名字都还在簿册上,还免不了那一百二十钱!”
  做到这种地步,真是敲骨吸髓,不给百姓留一丁点活路了。
  雷远记得东方有贤人曾曰:翻开历史一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吃人”。他又记得西方有贤人曰: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流淌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这两句话赫然在此地重合了起来,形成了某种怪诞凶恶的形象,令雷远浑身发冷。
  “住嘴!住嘴!你想死吗?”此时被扈从们拦开的豪奴向那年轻人大喊威吓。
  这种恐吓反而激起了其他多名民夫的愤怒。他们纷纷道:“这些都是真的!袁先生没有乱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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