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鼎余烟(校对)第637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637/733

  想要交州军阻击曹军三日,不是一定不行,但在贺松战死,所部溃败之后,雷远就意识到了:那恐怕要流尽交州军上万将士的最后一滴血,将淯水两岸都染成红色才行。
  终究雷远所领的,并非后世那支意志如钢铁的人民军队。归根到底,交州军仍是一支旧时代的军队。在雷远看来,他们的战斗意志更多地来自于雷远赐予他们的田宅、官位,来自于对美好未来的期盼,来自于对雷远个人的信任,却未必能支撑他们去执行必死的任务。
  而雷远本人,也不是拿将士性命去换取声名、富贵的残忍之将。就算他能一声令下,驱使万人赴死,他也绝不会这么做。
  在这样的情况下,雷远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从昨日清晨开始,交州军不再谋求正面集结,阻击曹军。他们索性继续分散,多支部队以两三千人的规模,与曹军不断纠缠,反复形成犬牙交错的局面,然后又急速后退,将曹军的追兵不断牵扯出外。
  交州军以庐江雷氏的部曲为骨干,而庐江雷氏部曲,源于当年的淮南豪右联盟。这些出身淮南的将士们,如今很多都成了交州军的骨干。较之于寻常的经制之军将校,他们多了几分机敏狡狯,也多了几分狠劲。
  凭借着当年化整为零、在山间与朝廷大军对抗的经验,他们彼此之间,能通过口哨或含义复杂的号角相联络,始终保持灵活机动的状态。
  不仅如此,雷远在交州的数年间,还多次出动数以万计的兵马与蛮夷部落作战。各部将校领兵穿行在合浦、高凉、交趾乃至益州北部的深山大壑中,与本营或本军主力失去联系,乃是常事。
  诸多将校们都习惯了这种分头作战、独立作战的局面。整个交州军自上而下的将士们,也都能够承担这样的压力。
  这样的战斗方式,恐怕当今天下,只有交州军做得到。
  如此一来,对面的曹军反倒难以应付,如于禁、朱灵等纵为宿将,也都生出了无从着手之感。
  他们仿佛又一次遇见了多年活跃在青徐、汝南等地的黄巾军,不知道敌人的本部在哪里,也不知道哪一支才是主力。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交州军散而复聚,聚而再散,一击即走,去而复还,就像是一张扯不破、撕不烂的老牛皮一次次张牙舞爪地裹上来。
  其实也未必威胁很大,却要费绝大的力气才能撕扯开。
  问题是,交州军的装备、斗志、组织,又岂是当年的黄巾军可比?不客气的说,胜过何止百倍!
  曹军沿河而下的大队为了应付这种攻势,建制一次次地被打乱,而中军的甲士、精骑往来救火,却总是慢了半拍,徒然心焦。
  从昨日凌晨到今日午时,交州军虽未阻断,却大大迟滞了曹军的行动。
  此时行军最快的一支曹军精锐轻兵,已经抵达了樊城,另一支偏师也乘坐木筏直驱邓塞,可后方各部的队列愈来愈松散。
  从南向北看,无数将校各自领兵,分布在从新野到樊城超过一百五十里的蜿蜒水路、陆路上。
  而从东西方向看,由于交州军各部一次次的滋扰,曹军的许多部队一次次被遣出,向东面驱逐敌军。他们有时候能够归建,更多时候,则被吸引到了淯水以东的水泽和洼地间。
  随着水势消退,露出水面的高地形成了复杂地形,曹军的舟船、木筏,并不能保证他们在其中自如穿行。他们稍一疏忽,反而会遭到猛烈的打击,成为交州军的俎上鱼肉。
  但这样的战斗也并不轻松。
  便如此刻,丁奉率部猛攻,抢在后继的曹军赶到之前,完全击垮了被压制在沼泽边缘的一部分曹军。
  曹军当场战死了三十多人,有超过百名精疲力竭的残卒扔下武器盔甲,往沼泽深处逃亡。虽然洪水已过,可各处的沼泽比寻常河水要可怕的多,他们逃进沼泽以后,很快就会被齐腰甚至齐胸口的污泥吞没,然后化成野兽的口中食粮。
  丁奉所部昨天下午得到了一段休整时间,这会儿将士们的体力和精力都还不错。于是他停留在原地,甚至还把军旗高高举着,等待下一拨曹军追来。
  按照雷远的意思,其实他应当再往东走,继续吸引曹军追击。但丁奉杀起了性子,偏要再战一场,下属们也无法阻挠。
  下一拨曹军须臾赶到,于是战斗又一次展开。
  这支曹军的兵力较多,领兵军校甚是老练,竭力在起伏蜿蜒的土岗上保持着连续完整的战线,向丁奉所部奋力压迫。
  丁奉所部果然步步后退。于是,当他们越过一处遍布软泥潭和湿沙地的河滩以后,曹军却一头撞了进去。
  他们中的半数将士立即就身陷泥泞,难以行动,而丁奉随即亲领扈从发起了横向冲击。
  这几次厮杀,丁奉都亲临前敌,身上受了好几处伤。此时他突入敌阵,正在大砍大杀的时候,也不知是谁投了一块石头,正砸在他的额头。
  丁奉的头盔已经是精制的上品,却吃不住石头的冲击力,头盔边缘的长条形甲片立即就被崩飞了。丁奉额角处一阵剧痛,几乎以为自己脑浆迸裂了,随即鲜血狂涌出来,遮蔽了他的右侧视线,又沿着脖颈流淌到胸膛。
  这样大量的失血,立时让丁奉头晕目眩,踉跄了两步。
  他身边的亲兵们赶紧围上来,想要护着他退走。但丁奉的斗志正在炽烈之际,哪里肯退?他不但不退,还猛冲上前,一连斩杀了几名敌军,直到这一拨曹军阵脚挫动,才返回去包扎伤口,带领部属们向东面退走。
  距离丁奉作战的位置两里开外,雷远和一批扈从正严阵以待。
  马忠排开高大的芦苇,眺望丁奉的战斗情形,忍不住叹了口气。他们赶到这里,便是为了协助丁奉击退追兵,却不了丁奉杀得兴起,自家便将任务完成了。
  他转回身道:“也好,将军,咱们可以稍稍休息一会儿。”
  雷远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微笑着道:“我饿了,找点东西来垫垫肚子。”
  马忠看了看自家腰间的皮囊:“我还有几枚烤饼,将军你要么?”
  雷远连连摇头:“那不好吃!含章,你拿……”
  他习惯性地叫唤李贞,叫了一声,才想起李贞昨晚被他派往襄阳方向去了,这会儿不在身边。
  莫非真要吃那两张没滋没味的烤饼?
  雷远想了想,随手抹了把脸。
  因为各部分散作战的缘故,雷远这个左将军,今日也难免接敌。就在半个时辰前,他还亲自拔剑与曹兵搏战,杀了一人。这会儿汗水和污血混在了一起,黏在了他的眉毛和头发上,结成了一块块的,让人很不舒服。
  他抬手剥着颧骨旁边的血块:“快拿来吧!烤饼甚好!”
  马忠连忙取了烤饼给雷远。
  雷远狼吞虎咽。
  马忠在旁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起了个话题:“将军,各部都已经竭尽全力了。果然关君侯那边,就能解决襄阳,领兵向北?”
第一千零二十九章
大胆
  雷远正待回答,隔着数十丈的水面以外,某处土岗后头忽然传来长短交错的尖锐声响。乍一听,像是某种野鸟在尖叫,其实是交州军斥候发出的唿哨声。
  那是又有敌人接近的告警。
  看来,曹军的领兵大将已经很不耐烦了,他们派出的部队愈来愈多,也愈来愈往淯水东岸密集的水泊间深入。
  丁奉再怎么好斗,也没法再坚持下去。他捂着自家破损的兜鍪,带领部下们登上预先准备的木筏,开始往水道后方撤退。
  与此同时,曹军的第三支部队则出现在了远处的河湾,但他们畏惧交州军的劲弩强弓,一时并不急于追击,只是虎视眈眈地慢慢行军。
  因为水势持续下降,他们中的半数已经不用舟筏而步行。甚至有几名军校骑着战马,沿着地面较干燥的高处前进。
  曹军行进的路线,距离雷远所部直线距离不远。隔着密集的蒹葭,可见曹军身披的甲胄、手持的武器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寒光。
  因为两处之间有沼泽和繁复水道阻隔,雷远并不担心这支曹军攻过来。但他并无意打一场预算以外的遭遇战,影响后继的一系列军事安排。于是他稍稍举手,示意扈从们安静,莫要露了形迹。
  霎时间,他身后听不到一点说话的声音,连走动声、甲片碰撞声都没有了,全都隐藏在了风声当中。
  叱李宁塔正往嘴里塞了整张烤饼,他不敢咀嚼,只能咧着嘴、瞪着眼,等待雷远的手放下。等着等着,一缕口水从他的嘴角垂下来,慢慢滴落到胸膛的甲胄上。
  须臾之间,第三支曹军抵达了此前的战场。
  战场上横七竖八地堆积着尸体,有些甲士们乱哄哄地分散开来,搜索着交州军将士的尸体,挥刀割下他们的头。有一名交州军的小校并没死,只是重伤晕厥,这时候猛然惊醒,竭力狂喊挣扎,好几名曹军甲士扑上来抢着砍他的首级,混乱间彼此喝骂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达成一致意见,一起摁住那名小校,将他杀死了。
  待到战场上的首级都被收拢,曹军继续启程,追着丁奉所部远去。
  雷远冷冷地凝视着这场景,脸色有些发白。
  但他始终举着手臂,勒令部属们不言不动。
  从头到尾看下来,这一支兵为数不少,足有一千五百余人的样子,且甲士占了两三成,其中还有一些人戎服杂乱,头顶髡发,面容十分狰狞,像是被曹军征召的北方异族勇士。那领兵的将校身材高大,形貌极其威武,手中持着一杆粗大的马槊,显然是曹军中出众的猛将。
  交州军分散到现在这地步,已经没法与之力敌。包括雷远的本部在内,各部都只能穿插避战,拖延时间。
  雷远静待他们离开,才放下手臂。
  身后最先响起的,却不是愤怒喝骂,而是许多将士同时间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好像一阵风刮过的声音。
  叱李宁塔抬起头,诧异地看看四周,然后吭哧吭哧地嚼他的烤饼。
  叱李宁塔一向都不用脑子想事,但他对身边环境判断,有着独特的本能。他感觉到了气氛有些古怪,却没有能力去辨析,这古怪究竟从何而来。
  而马忠神情一凝。刚才这情形,显然是将士们因为避免一场遭遇战而庆幸,这种细微的动作瞒不了人。
  从昨夜开始,雷远直属的两千余人部队在蔡阳、湖阳两城之间移动,先后牵制了曹军两支较大规模的部队,并进行了四次遭遇战。
  很显然,将士们已经疲惫了,他们的斗志也在持续的削弱中。何况,箭矢和粮秣物资都如流水一般消耗,目前看来,再过三五日就没法维持。
  马忠自建安十六年弃了汉昌县长的职位,转为雷远的幕僚,至今已八年了。这八年里,他看着雷远东征西讨,几乎战无不胜,而雷远部下的将士们通常都斗志高亢异常,恨不得见敌即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情形。
  雷远本人,固然是心志坚毅绝不容动摇的名将,可他麾下的将士们终究是人。是人就会疲惫,会犹疑。
  将士们从汉水暴涨的那天起,已经连续作战了多日。然而他们看到的,是己方的优势渐渐消失,敌人愈来愈多,以至于铺天盖地;是淮南旧人的首席贺松战死,所部几乎尽遭歼灭,以至于整支交州军伤筋动骨;是己方且战且退,队伍越来越分散,彼此的联络开始出现困难;是战斗造成的折损渐多,在水畔脏污的环境里,很多伤员因为得不到救治、得不到休息而死亡。
  许多人心里在问:这样的厮杀,是为了什么?这一切,什么时候才到头?
  雷远的选择,是为了避免不计代价的恶战,尽量减少将士们无意义的折损。但他不可能向每一名将士解释他的意图,于是将士们只能茫然地坚持着,在两天时间里无数次的缠斗。
  这种纠缠乱斗,固然使得曹军头痛,却也是对交州军将士的严厉考验,比一次痛快淋漓的大战更消耗将士们的精力和意志。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637/733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