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鼎余烟(校对)第6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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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雷远之间的正事既然谈得顺利,刘备觉得十分愉快。眼看夜色已深,他索性便不返回夏口,提出就在大帐与雷远同榻而眠,抵足夜谈。以当代的风俗,男子同榻而眠,更显交情深厚。
  雷远虽不习惯,但玄德公盛意拳拳,又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推辞,无奈之下,只得从了。
  当夜两人又谈说他事,或谈民生疾苦,或谈山川地理的形势,偶尔又提起秦汉以来兴亡的事迹。刘备经历丰富、见闻广博之极;而雷远凭着前世的记忆,纵然注意藏拙,也时有独到的见解。
  两人直谈到天色放亮才歇。
  次日才知,赵云整夜未眠,侍从在外。雷远连连向赵云告罪。
第九十六章
乐乡(一)
  建安十四年,十二月中。
  刘备公务繁忙,并未在夏口多待,很快就折返公安去了。他得认真准备即将到来的京口之行。淮南豪右的大队人马在夏口等了两天,随后按照刘备与雷远商议的结果,拆分成了雷氏宗族徒附和其余百姓两部。
  因为荆州水军的运载能力有限,雷氏徒附又拆分为三队。第一队由雷远亲自带领,携带大部分的辎重,率先搭载船只前往乐乡。
  为了装运这数千人的庐江雷氏徒附,荆州水军除了必须保持战备的船只以外,几乎将所有的家底都拿了出来,合计大小船只二百余艘,其中包括了两艘巨大的楼船,另外,还征用了一些渔船。船队云集夏口之时白帆蔽日,气势甚是宏大。
  临时调度大规模的船运,绝非易事。主要的难点在于,船只的载重量大小不同,而雷氏徒附各部、各队的人数、辎重规模也不同。如何将之妥善安置到每一艘船上,既使得各部的编制不至于太过散乱,又保证每艘船只的运输能力得到较充足的使用,辛彬、周虎等管事们已经反复计算衡量,费了不少心力。可到了实际登船的时候,总会生出各种新的矛盾或麻烦来。
  好在雷远此前在灊山中长途跋涉的过程中,已经将原本分散在各家宗族的部曲大致统合,合计三千余人,这些部曲全都归属在庐江雷氏下属,受郭竟、王延等曲长的统领。此刻这三千多的部曲发挥出了作用,至少确保了登船现场的秩序井然,各种矛盾都得到顺利的解决。
  荆州水军方面,倒不至于由关云长亲自负责这次运输任务。出面的将领,乃是关羽之子,担任荆州水军督将的关平。关平的性格极其细密谨慎,谈吐也很客气,简直不像通常所见的武人。他与雷远的协调配合也很顺畅。
  所部全体登船以后,船队编组,放舟起行。因为冬季水浅,所以没有选择穿行汉水、夏水再至江津的路线,而是直接沿大江上溯,先向西南经赤壁、陆口,经过洞庭以后,再转向西北方向,最终抵达油口以西的乐乡。
  这段路程说短不短,逆流而上,也急不得。
  半路上,另有左将军府的一名年轻属员蒋琬受军师中郎将诸葛亮之命登船,随身携来相关的文书,为雷远介绍有关乐乡县的具体情况。
  乐乡县的范围,大概是孱陵的西部,以前汉时的高成县为主体,再加上夷道县的一部分和佷山县的一部分。高成县在建武六年时被省并,数百年来,原有的县城旧址之上陆续兴起过几个聚落,也曾经作为乡邑的中心。县城周边有几处水量丰沛的溪流,汇入到更南方的洈水和油水,可以通行小型的船舶。
  因为去年以来,有一批从江北鄀县迁移过来的流民屯聚在县城旧址居住,而鄀县古名乐乡关的缘故,左将军府筹划在彼处新设一个名为乐乡的县。如今以乐乡县作为淮南人众的重新扎根之所,也体现了良好的祝愿。
  只不过,因为过去数年的兵荒马乱,左将军府忙于处置军务,政令尚未直接及于此地。当地的流民也好,荆蛮部落也好,甚至可能还有逃散的败兵,都得雷远抵达以后自行应对。
  这倒也在雷远的预料之中。随他第一批前往乐乡的,包括两千名敢战的部曲,和相关的武备,以此为凭,足以慑服一县了。更不消说还有蒋琬的协助。
  蒋琬是零陵人,少有令名,刘备在公安立足以后,召他为书佐,作为左将军主簿殷观的下属。殷观年迈体弱,诸多事务都由蒋琬代理,而蒋琬处置得井井有条。许多人由此认为,蒋琬的高升不过指日间事。果然,当玄德公新设乐乡县的时候,军师中郎将诸葛亮便推荐蒋琬担任县丞。
  任谁都知道,这个乐乡县丞,可不仅仅是普通的县长佐贰之吏,同时也担负这左将军府与庐江雷氏这有力豪族间的沟通协调职责,这是左将军对蒋琬的信任,也是对他的考验。
  数日之后,船只抵达乐乡境内的港湾。
  港湾规模甚小,因为年久失修,可以停船的码头也不够,船只不得不轮流停靠。还有许多人只能涉水上陆。
  蒋琬带了若干吏员先期下船,负责现场的指挥。他对港湾附近的地形很是熟悉,显然事先做过功课。
  根据蒋琬的安排,首先尽量腾出可供下船的空间,然后将附近的平地分成三个区域。
  如果某艘船只搭载的是建制完整的部曲,就让他们直接去设定为营地的区域,由王延在那里接应人手,并立即将之分派去搭建晚间住宿的营寨;如果船只搭载的是携家带口的普通百姓,则让他们在另一区域暂时等候,由周虎负责安抚之,待到营寨修建完毕以后再行入驻;如果是雷远本部的甲士或者骑队,则进入第三处区域,经过郭竟的整编以后,由军官带领折返现场,参与维持秩序。
  这样的安排,可谓十分妥当。
  饶是如此,毕竟也有数千人快速地下船,现场难免纷乱。有下船后找不到本部同伴的;有在船上晕船体弱,急需诊治的;有因为足踏实地而太过高兴,肆意奔走呼号结果遭到军官责打的;还有哭闹说找不到关系身家性命的行李的。一时间整个港口人喊马嘶,喧闹的有如集市。
  雷远倒是难得清闲。他停留在楼船上,与关平聊着天,待到大部人马都登岸以后,才向关平告别,领着自家亲卫扈从登岸。
  蒋琬还在忙碌,周虎带着几个地位较低的管事,匆匆赶来迎接。
  雷远向周虎摆了摆手:“你自与蒋公琰协作,尽快安置部伍。我先往乐乡县城去看看。”
  相比于北方,长江以南虽经多年以上的开发,总体来说仍属偏远,因此郡县的分布较少,每个郡县的辖区都非常之大。乐乡县是从夷道、孱陵、佷山三县各划了一块区域出来,但是南北东西的县境,也各有将近百里的距离,面积几乎及得上中原地区的一个小郡。县城的位置又偏西,与港湾有些距离。按照大队人马行进的速度,恐怕两天以后才能抵达。
  所以,雷远打算带领少量随从,先行前往探看。
  这都是早已安排定的,周虎连声称是。
  刚转身走了几步,雷远又将他唤回来:“记得向各处营地重申军令。江南瘴疠之地,恐生疾病,又或有水土不服之事。各部人丁,如需喝水,务必煮沸之后饮用。此事重大,违者必予重责。”
  “遵命!遵命!”
  雷远看了看身边,樊宏、李贞两人俱在,还有名唤胡平、李齐的两人,也是最初那二十余名扈从中的幸存者。他另外再点了一支骑队,从容策马而去。
  走了不过数里,便觉周边环境与港湾处的热闹相比,恰成鲜明的对比。
  雷远在一处十字道口勒马观看,唯见林木茂盛,大概是因为地气湿润的缘故,即使在冬季也不显凋零,成片林地蔓延至西边远处,隐约与横亘群山相接,愈显苍莽。然而实在殊少人迹。
  按照向导所说,此刻所处的东西向道路乃是峡江水陆道的东段延伸部分,属于前汉时修建的官道。路基高出两侧地面,路面宽阔,两边还有行道树……可即便雷远站在这官道上许久,也不见半个人影。
  荆州之凋敝,由此可见一斑。
  李贞跟着雷远张望片刻,不禁叹道:“我曾见书籍上写,楚有江汉川泽山林之饶,食物常足,不忧冻饿……想不到真的来此以后,所见唯有荒僻山野,比淮南还要不如。”
  雷远点了点头:“所谓江汉川泽山林之饶,本非虚言。我们所处的南郡,曾有七十余万口,无论农、商、冶炼、手工,都很繁荣。中平以来,天下大乱,唯有荆州年谷独登、兵人差全。如今这景象,乃是建安年间战争和瘟疫双重作用的结果。含章,你可以请向导来,问问他,这些年荆州发生了什么。”
  此刻随同雷远的,或者是最初时一同出生入死的扈从,或者是近期捡拔于部伍中、具备忠勇表现的良士,雷远常常带领他们展开些讨论,以促使他们的眼界逐渐开阔,获得进步。
  这位向导乃是蒋琬的远支亲族,本身在孱陵县担任小吏,约莫四十岁上下,衣衫简朴,谈吐却颇显见识。听得李贞询问,他便将相关的情况一一道来。
  这些年来,中原多事,荆州虽然起初俨然乐土,可最终仍被卷入到了乱世的浊流滔滔之中,尤以建安以来,跌宕尤甚。
  首先是大疫。建安初年,原本流行于北方的疫病传入荆州,不到十年间,纵使生活条件优越的大族,丧于疫病者也往往超过半数。普通百姓的死伤更加惨烈,某些通都大邑里,十室九空、家家戴孝,绝非虚言。
  次之又有连绵不断的战争。有长沙太守张羡联合零陵桂阳两郡,与荆州牧刘表旷日持久的对抗;再有交州刺史张津屡次北上犯边;与此同时,在襄阳宛城一线,又有刘表、张绣联军与曹军的多次作战。到了建安十三年,数十万如狼似虎的曹军南下,随后又是孙刘联军反攻,战乱波及荆州全境。战火熊熊,数载不熄,杀戮之众,无以计算。
  战争和瘟疫导致原有的社会秩序崩溃,而社会秩序一旦崩溃,又诱发了社会伦理与道德的土崩瓦解,数年之间,整个荆州就崩乱到了所有人想象不到的地步。豪族起兵交相攻击,流寇四处劫掠、戕贼百姓,而黔首黎民任人践踏宰割,死伤相枕……人性之恶至此如洪水漫溢,难以收拾。
  玄德公从曹操手里夺取的荆南四郡,大致都是这样的情形;东吴所控制的南郡和江夏、曹操所控制的南阳,莫不如此。而庐江雷氏即将落脚的乐乡县,同样也是如此。
  谈说间,已行了二十余里,眼看暮色将至。负责探路的樊宏兴冲冲赶来:“小郎君,前头有个驿置,正好借宿。”
第九十七章
乐乡(二)
  据乡里宿老们说,这几年的气候,与往年大不一样。叱李宁塔也这么觉得。往年这时候,虽然也是冬季,但在山林里地气温暖的低洼处,运气好的时候,可以找到结着果子的果树,能管一顿饱。
  可是这几年的冬天真冷。去年下过两场暴雪,压塌了许许多多的房屋,死了很多人;今年这时候,有些地方的溪水都冻住了,那风更是冷得啊,就像是带着许多把看不见的小刀子,慢慢地割着你的皮肤,让你痛,让你僵硬。
  叱李宁塔坐在一堵矮墙后头,把单薄的衣服裹紧些,然后每隔一会儿伸头出来张望下。
  他所在的位置是在荆州南部,公安和夷道之间的官道。这段官道是蜀地来客前往荆南各郡的必经之路,听说很久以前很热闹。然而这两年来,官道上并没有多少行人;传说中有很多车马的商队,更是从不曾见。据说,是因为北面和南面的两个汉人大渠帅打了起来,死了许许多多的人,所以一时间没人做生意。
  这倒是很好理解。叱李宁塔的寨子以前也和汉人做生意,用兽皮、兽角、药材、生漆之类,换取铁器、粮食和盐。后来寨子被敌人打破,寨子里的人都死了,于是也就没有生意了。
  叱李宁塔是个流亡的五溪蛮人,他的名字与沅水深处一棵大树相同。据说那棵大树足有九千岁,是蛮人始祖盘瓠亲手种植的神树。然而某天这棵神树被雷电所击,轰然倒塌,大树倒塌的那一天,寨子里出生的孩子,就继承了叱李宁塔这名字。
  那大概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叱李宁塔记不太清了。他只记得自己幼年的时候,某个夜里敌人来袭,他躲进山里不停的走,最后到了汉人的地方。
  这些年里,他有时候以打猎为生,有时候为某些庄园做短佣,换些吃食。可惜怎么也吃不饱,叱李宁塔能顶五个人的力气,却要吃十个人的饭,好像汉人不喜欢这样的,所以常常会打起来,叱李宁塔就把打他的人一个个地锤死,然后逃走。
  这种事发生了好几次,最后愿意收容他的只剩下这个驿置。
  现在,驿置里的汉人都躲在暖和的屋子里烤火,只有他被勒令待在外头,注意是否有行旅前来。
  叱李宁塔沮丧地叹气。风呼呼地吹过来,真的有点冷,他把身体往矮墙后缩得紧些,决定偷一会儿懒。
  这所邮驿,是很久以前汉人大渠帅修建给过路人休息的地方。现在有一个叫刘郃的小吏带着十几人住着。大概半年前,他们都被一个叫玄德公的大渠帅任命为驿人,还分了地下来。叱李宁塔平时就帮他们种地。
  这时候,驿人们正在聊天。叱李宁塔的耳朵很灵,就在外头听着。
  此前驿人们曾谈起,玄德公有意在这里新设一个县,并且派遣官吏来管理。昨天,他们似乎知道的更多了,据说,之所以要设立这个县,是为了安置一批从北方逃亡过来的大宗族。这情况不禁使得驿人们十分担心,不知道那些宗族是不是好相处,害怕自己的利益会受到侵害。
  到了今天,有个要往夷道去的信使知道了更加明确的消息,正在绘声绘色地向众人转述。
  “几个月前,吴侯带着几十万的大兵,在那里和曹操厮杀一场,结果么……没有玄德公帮忙,吴侯到底不是曹操对手。吴侯撤退的时候,令了当地的大豪族庐江雷氏,负责断后。庐江雷氏尽起本族部曲万人,与曹军连番血战,厮杀得那叫一个惨烈!”
  正在讲解的信使非常满足于自己被大家簇拥着的情况,说得眉飞色舞,仿佛自己亲身经历过那场大战。
  在他口中,曹军与庐江雷氏的战斗,真是波澜壮阔高潮迭起。口沫横飞了半晌,他才回到正题:“既然杀退了曹兵,那庐江雷氏也不恋战,便带领宗族数万口,投玄德公这边来,玄德公这才要将他们安置在此!”
  前面那些,叱李宁塔根本没听懂。这几句他明白了,然而如果杀退曹兵,那不是应该回到自家寨子继续过日子么?逃什么?只有打输了的才会逃吧?
  叱李宁塔抬起头,透过窗棂,看看屋子里。
  屋子里,有个身披葛布单衣,手脚都很粗糙的农夫忧虑地问道:“这么说,那可是非常强横的大族了。也不知道他们讲不讲道理,会不会侵夺我们新开的田啊?”
  这些年里,所谓强宗大族的做派,其实和贼寇也没差许多,掠夺乡里的事都是寻常。更不要说来的是江北的豪武家族,农夫们难免担心。
  另一名农夫抱着膀子,梗着脑袋道:“谁敢乱来,我们就和他们闹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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